寒川县城墙上下,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混杂着火药与血腥的刺鼻气味。
残阳如血,将斑驳的城墙和横七竖八的马贼尸体染上一层诡异的橘红。
林牧之站在城头,青衫下摆沾满了尘土与点点血渍,他目光锐利,扫过城外那片狼藉的战场。
几名乡勇正在清理战场,将缴获的兵刃归拢,把贼尸拖到远处挖坑掩埋。
“牧之少爷,清点完毕了。”县尉郑知远大步走来,额角的疤痕在夕阳下更显刚毅,他手按腰间刀柄,语气中带着大战后的疲惫与振奋,“此战,毙敌六十三人,俘获轻伤者十二人。缴获皮甲二十副,劣质刀枪百余把,驽马十五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方……阵亡乡勇三人,重伤五人,轻伤十一人。”
林牧之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冰凉的铁片——那是他绘制火铳图纸时留下的边角料。
听到伤亡数字,他眼神一暗。
“阵亡和重伤的乡勇,抚恤务必从厚,其家眷日后由县府供养。受伤的兄弟,用好药,全力救治。”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明白。”郑知远重重点头,看向林牧之的目光中认可之色更深,“此战,多亏了你的火铳和那些……铁皮炸罐。否则,凭我们原先那些破烂兵刃,绝难抵挡上百马贼的冲锋。”
想到马贼冲锋时,被集火射击和简易“炸药”炸得人仰马翻的场景,这位老成持重的县尉至今仍觉心惊肉跳,更有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
科技碾压带来的胜利,实在太过震撼。
“侥幸罢了。”林牧之摇摇头,并无多少得意之色,“贼寇轻敌,不知我虚实,才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他抬手指向远方隐约的山峦轮廓:“郑叔,逃走的那些残匪,方向是往黑风岭去的?”
郑知远眉峰上挑,掌心因之前的厮杀还有些潮湿出汗:“不错。黑风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贼首‘黑狼’虽被赵铁柱一铳打中了胳膊,但未伤要害,被他带着三十来个残兵败将逃了回去。牧之,你在担心他们卷土重来?”
林牧之瞳孔微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黑狼此次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怕他缓过气来,会勾结周边其他匪伙,或是……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顿了顿,看向郑知远:“郑叔,我想趁夜派一队机灵的人手,远远盯着黑风岭的动静。不必接战,只需摸清他们的动向即可。”
郑知远略一沉吟,手从刀柄上放开:“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这就去安排最得力的斥候。”
城西临时搭建的工坊内,炉火依旧通红。
赵铁柱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铁屑混在一起,他正一言不发地检查着几支使用过的火铳。
“铁柱哥,这铳管烫得厉害,会不会……用几次就废了?”一个年轻工匠有些担忧地问。
赵铁柱拿起一支铳,手指反复拧动着铳管与木托连接的螺栓,又凑到铳口仔细观察内壁。
“过热是有点。”他声音沉闷,带着铁匠特有的厚重,“下次打仗,得预备更多冷水降温。还有,这铳管的钢口还得再硬些,回头我再琢磨琢磨淬火的法子。”
他脑海中浮现出战况最激烈时,一名乡勇因为紧张,装填过慢险些被马贼砍中的画面。
“成了。”赵铁柱忽然闷声说了一句,喉结滚动了一下。
年轻工匠一愣:“啥成了?”
“我想到了。”赵铁柱眼神专注,“可以做个定量的药囊,把火药和弹丸提前包好,这样装填能快上一倍不止!”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改进后的火铳队,能爆发出何等密集的弹雨。
就在这时,林牧之走了进来。
“铁柱大哥,辛苦了。兄弟们都还好吗?”
赵铁柱放下火铳,敦实的身材转向林牧之,沉默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意思是兄弟们没事,但器械有损耗。
林牧之看懂了他的意思,拍拍他结实的肩膀:“人没事就好。器械坏了可以再造,人没了就真没了。今天多亏了你带人赶工出来的这些火铳。”
赵铁柱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厚茧的手掌,闷声道:“还是……不够好。”
林牧之回到临时居住的小院,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饭菜香。
苏婉清正站在院中的石桌旁,素裙束发,身姿温婉。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饭菜。
看到林牧之,她耳尖微微泛红,轻声道:“听说前面事情了了,想着你肯定还没吃东西。我……让厨房随便做了点。”
林牧之心中一暖,连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有劳婉清姑娘了。”他走到桌边坐下,这才感到腹中饥饿难耐。
苏婉清在他对面坐下,却没有动筷,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算盘,指尖轻轻拨弄着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牧之哥哥,”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忧虑,“今日虽胜,但缴获的马贼兵甲,大多粗劣不堪,变卖不了几个钱。阵亡乡勇的抚恤、伤者的诊治、还有工坊后续打造兵器的耗费……账上的钱粮,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她抬起眼,目光敏锐:“我听说,你用那些……琉璃制品,打发走了税吏?”
林牧之点点头,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嗯,暂时应付过去了。那税吏见到琉璃杯,眼睛都直了。”
苏婉清指尖攥紧了一颗算盘珠子,语气带着担忧:“琉璃之物,晶莹剔透,世所罕见。此次能解燃眉之急是好事,但我怕……此物太过惹眼。今日能引来税吏贪婪,明日,就可能引来更强大的饿狼。所谓怀璧其罪……”
林牧之吃饭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向苏婉清,心中暗赞她的敏锐。
这正是他埋下的伏笔,也被她一眼看穿。
“婉清,你说得对。”林牧之放下碗筷,眼神变得深邃,“琉璃是利器,也是双刃剑。但寒川要发展,要武装自己,离不开钱财。眼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搏。”
他语气变得坚定:“不过,我们可以控制流出量,并且,尽快找到更稳定、不那么扎眼的财源。”
苏婉清看着林牧之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面对困境却更加昂扬的斗志。
她耳尖的红晕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心的神色。
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了。账目的事,我会仔细筹划,必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夜色渐深。
寒川县城墙上的火把被逐一点燃,如同一条光龙,守护着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小城。
郑知远派出的两名精干斥候,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朝着黑风岭的方向潜行而去。
林牧之独自一人站在院中,眺望星空。
这一章,以一场胜利告终,但残匪逃窜,如同暗处的毒蛇,留下了隐患。
税吏的贪婪被暂时满足,但琉璃带来的福祸,犹未可知。
他指尖再次摩挲着那块铁片,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寒川……只是走出了第一步。”他低声自语,瞳孔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远山之外,北狄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而寒川内部,粮食、资金、人才……无一不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但看着城中那些因为胜利而洋溢着希望的脸庞,林牧之心中那份微小的自我怀疑,被一股更强大的决心驱散。
革新之路,虽远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