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川县衙后院,临时搭起的工棚里飘出一股灼热的铁腥气。林牧之指尖捻着一块刚冷却的琉璃片,对着日光微微转动。
“透光无杂色,棱角均匀……成了。”
他低声自语,眼底映出琉璃折射的彩光,唇角难以抑制地扬起。
“少爷!”赵铁柱粗犷的嗓音从棚外传来,敦实的身影踏着积雪快步走近,工装沾满铁屑,“税吏押车的队伍已到城外三里坡,带头的王税吏点名要见您。”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眉头紧锁:“那厮脸色不善,怕是嫌琉璃抵账折了现银的价。”
林牧之将琉璃片收入木匣,指尖在匣盖上轻叩两下——这是他一贯权衡时的习惯。
“无妨。你带两名民兵,先将十箱琉璃抬到县衙前院。”他转身系紧青衫领口,语气平静,“告诉郑县尉,按原计划布防,但不必露兵器。”
赵铁柱欲言又止,最终只重重点头:“成!我再去查一遍货箱的捆绳。”
他转身时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铁锤,步伐踏得积雪咯吱作响。
县衙前院,苏婉清正俯身核对账册,算盘珠子在她指尖噼啪轻响。
见林牧之走来,她抬头轻声道:“王税吏的账目我核过三遍,他虚报了五成剿匪赏银。”
素色裙摆被寒风拂动,她耳尖微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意料之中。”林牧之接过账册扫了一眼,“但他既肯收琉璃,便是给了周转余地。”
他忽然倾身靠近,压低声音:“你父亲那边……”
苏婉清指尖一颤,算珠撞出清脆一响:“父亲昨日递了辞呈,称病不出。嫡兄派人传话,说……说苏家丢不起琉璃贩子的脸。”
她咬住下唇,忽然将算盘往案上一按:“可寒川百姓等不了清高!若琉璃能换粮,这商路我陪你走到底。”
林牧之凝视她泛红的眼眶,心头某处微微一软。
“待会儿见我眼色行事。”他退后半步,声线恢复冷静,“若王税吏压价太狠,你便假意摔了账册。”
衙门外马蹄声碎,王税吏裹着锦裘翻身下马,身后跟着十余名佩刀差役。他眯眼打量院中堆叠的木箱,扇骨敲了敲箱盖:“林公子,这就是你抵三千两赏银的货?”
语气拖得绵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牧之拱手一笑:“王大人不妨开箱一观。此物名曰‘寒川琉璃’,日光下可比水晶。”
他亲手撬开箱钉,取出一只透蓝琉璃碗,碗壁流转的虹光引得差役们伸颈偷瞥。
王税吏鼻息轻哼,拈起碗对着灰蒙天色端详:“色泽尚可,但杂质多了些……罢了,剿匪的功劳总不好抹杀。折价一千五百两,余款年后再结。”
折扇“啪”地合拢,扫过林牧之肩头:“年轻人,要知道见好就收。”
“大人说笑了。”林牧之侧身避开扇骨,声音陡然转冷,“寒川琉璃在西域商队眼里是千金难求的珍宝。您若不要,我明日便派人运往凉州。”
他朝苏婉清瞥去一眼。
苏婉清会意,忽然将账册重重摔在木箱上!
“王大人!剿匪赏银是兵部明文所定,您今日压价强夺,莫非是想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她胸口起伏,算盘珠子震得凌乱作响。
王税吏脸色一沉,郑知远恰在此时按刀跨入院门,额角疤痕在雪光下格外狰狞:“税吏大人,北狄探马近日在三十里外活动。若因银钱耽搁布防……”
他掌心按在刀柄上,青筋隐现。
一阵风卷起雪沫,刮得箱中琉璃叮当相撞。王税吏盯着琉璃碗里晃动的虹彩,喉结滚动两下,忽然扯出个笑:“本官不过试试诸位决心。既然寒川有难处,三千两就三千两!”
他挥手令差役抬箱,转身时却压低声音对林牧之道:“下批货若再透亮三分……价格可翻倍。”
暮色渐浓,林牧之独立城头,望着税吏车队消失在雪原尽头。
苏婉清悄步走近,将一件毛氅披在他肩上:“郑县尉已派斥候暗中尾随,防他们转头去嫡兄那儿告密。”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轻声道:“你早算准王税吏会贪图琉璃暴利,是不是?”
“贪欲比仁义更能驱动人心。”林牧之拢紧氅衣,指尖无意触到她冻得发红的手背,两人俱是一怔。
他忽然问:“若将来商路通达,你想先去西域看琉璃集市,还是江南采买绸缎?”
苏婉清低头藏住眼底波澜,只假意嗔道:“自然是先运粮回来!寒川百姓的冬衣还没着落呢……”
话未说完,一枚温热的琉璃珠已被塞入她掌心——正是王税吏验货时暗中扣下的那枚透蓝残次品。
“留着。待商路贯通,我带你亲眼见它产自何地。”林牧之转身下城,青衫掠过积霜的雉堞。
苏婉清攥紧琉璃珠,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有一股暖意顺着脉络蔓延开去。
夜色笼罩县衙时,赵铁柱提着风灯敲响工坊木门。
“少爷,煤窑探子带回消息了。”他喉结滚动,压低嗓音,“北山浅层煤脉丰富,但……矿洞深处有古怪刻痕,不像前人采矿所留。”
林牧之猛地抬头,图纸边角在他指尖捻出褶皱。
“封洞,暂不开采。”他盯着灯焰里跳跃的影子,瞳孔微缩,“先集中人力烧制第二批琉璃——要快,在北狄南下前攒足换粮的资本。”
窗外风雪呜咽,仿佛裹挟着更遥远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