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城西,新落成的“众乐戏台”前,人头攒动。
红绸覆盖的牌匾下,人声鼎沸。
有拖家带口的老百姓,有穿着新式短褂的工坊学徒,甚至还有几个伸着脖子、满脸好奇的土绅模样的人。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气氛热烈。
“听说今天唱的是新戏,《寒川破贼》!”
“可不是嘛,赵大匠亲自操弄的什么……‘光影布景’,神着呢!”
议论声传入不远处茶楼二楼的雅间。
林牧之临窗而立,看着下方涌动的人潮,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苏婉清轻移莲步,走到他身侧,素手为他斟上一杯清茶。
“真没想到,一座戏台,竟能引来如此多的关注。”她声音温婉,眼中却闪烁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以往这些百姓,劳作之余,无非是蹲在墙根晒太阳,或是聚众赌博。如今,总算有了个正经的消遣。”
林牧之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指。
苏婉清耳根微微一热,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从容。
“消遣只是其一。”林牧之转身,目光扫过雅间内的郑知远、周雨晴等人,“更重要的是‘教化’,或者说,是‘凝聚’。”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学堂教数理格致,是开民智。戏台演英雄故事,是聚民心。”林牧之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这是他在思考重要议题时不自觉的小动作,“我们要建的,不只是一个武力强盛、仓廪充盈的寒州,更是一个精神上有所依托的新朝。让每个人,无论出身,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属感,明白为何而战,为何而生。”
郑知远一身便服,额角的疤痕在窗外光线下更显刚毅。他闻言,重重点头,手不由自主地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今日并未佩刀。
“主上所言极是。”他声音沉稳,“将士们若知身后家园如此景象,知道他们守护的是什么,士气必然更盛。这比空喊口号实在得多。”
周雨晴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布裙整洁,眼神坚定。她接口道:“农闲时让乡亲们来看看戏,听听新事,总比嚼舌根、信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强。这人心稳了,田才能种得更好。”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响亮的锣鼓声,伴随着悠扬的胡琴。
戏,开演了。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窗外。
戏台上,灯光变幻,布景更迭,演绎着林牧之初到寒川,如何用土化肥救粮田、改良锻铁工艺、直至火铳破马贼的故事。
虽然情节经过艺术加工,略显夸张,但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看到马贼溃败时,叫好声、鼓掌声如同雷鸣。
“好!”
“林侯爷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雅间内,郑知远和周雨晴面露激动之色。
郑知远眉峰上挑,掌心因兴奋而微微出汗。周雨晴则不自觉地攥紧了窗棂,眼神发亮。
苏婉清侧头看向林牧之,只见他瞳孔微缩,但脸上并无多少得意,反而掠过一丝深思。
“牧之?”苏婉清轻声唤道,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林牧之微微摇头,语速稍快:“民众的热情是好事。但‘万岁’之称……现在还为时过早,也容易授人以柄。皇甫嵩那边,怕又要借此大做文章,说我们僭越礼法,野心勃勃了。”
他担心的,不仅仅是旧士族的舆论攻击,更是这种个人崇拜背后可能带来的盲目性。
苏婉清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算盘珠子,发出细微的脆响。
“舆论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她语气柔和,却透着坚定,“既然戏台有如此效用,我们更应善加引导。不仅可以演英雄传奇,还可以演新农法如何增产,演工坊安全规程如何救命,演海外见闻开阔眼界。甚至……可以邀请士子编写新剧本,讨论何为真正的‘礼法’,何为‘民生’即最大的‘礼法’。”
林牧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知我者,婉清也。”他笑了笑,眉宇间的忧虑散去了些,“这件事,就交给你和负责文教的官员去筹划。要让这戏台,真正成为开启民智、凝聚人心的利器,而不仅仅是娱乐。”
“婉清明白。”苏婉清点头,耳尖因他那句“知我者”而微微泛红,声调不自觉地扬起了半分。
就在戏台演出接近尾声,气氛最为热烈之时,赵铁柱却匆匆推门而入。
他工装上还沾着几点油污,额角见汗,敦实的脸上带着罕见的焦虑和……一丝怒意。
“主上!不好了!”赵铁柱甚至忘了行礼,喉咙滚动着,语气急促。
“铁柱,何事惊慌?”林牧之转身,眉头微蹙。他了解赵铁柱,若非大事,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绝不会如此失态。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双手还是下意识地反复握紧。
“是……是戏班那边!下一出准备排演的是《工坊春秋》,讲的是咱们怎么改进蒸汽机、建立安全规程的事。可……可班主说,有几个老乐师和角儿,嫌新戏词‘直白无味’,没有‘韵味’,私下里改了调子,加了许多才子佳人、酸腐不堪的旧词儿!我方才去后台查看布景机关,正好撞见他们在排练,这……这简直胡闹!”
他越说越气,脸都涨红了。
“咱们工坊流汗流血,甚至搭上性命才总结出的规矩,到他们嘴里就变成了谈情说爱的背景板?这戏要是这么演出去,不是误人子弟吗!我……我跟他们理论,他们还说我不懂戏,是外行指点内行!”
赵铁柱气得狠狠一拳锤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
楼下的欢呼声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新与旧的碰撞,不仅在战场、朝堂,更在这看似不起眼的方寸戏台之上。
林牧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走到赵铁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带我去看看。”林牧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倒要问问,是他们那点所谓的‘韵味’重要,还是千万工匠的安危、寒川未来的根基重要!”
一场关于文化话语权的争夺,在这小小的戏台后台,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