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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京,昔日皇甫嵩的太师府,如今已换了匾额,成了“文史编修馆”。

夜已深,馆内东厢一间仍亮着灯的书房里,前朝翰林院学士、如今年过五旬的柳文渊,独坐灯下。

他面前摊开着尚未编纂完的《昭明律·总纲草案》,手边是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夏虫唧鸣,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柳文渊没有动笔,只是怔怔地看着案头那盏新式的玻璃油灯——光线稳定、明亮,远胜旧时的烛火。这是新朝工坊的产物,据说那位共主亲自改进了灯芯和罩壁。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玻璃壁,触感光滑得不可思议。

“格物致知……科技立国……”

他喃喃自语,苍老的面容在灯光下明暗不定,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额间满是挣扎。

白日里大朝会的情景,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回放。林牧之那番关于“兴学重教、科技立国、四民平等”的宣言,言犹在耳,字字如锤,敲打着他信奉了半生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信条。

“柳公,还未安歇?”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来者是前工部侍郎赵元朗,同样被征召入这编修馆,负责整理前朝工籍档案。他年纪稍轻,约莫四十出头,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亢奋。

柳文渊抬眼,叹了口气,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是元朗啊,坐吧。心中纷乱,难以入眠。”

赵元朗坐下,自己拎起茶壶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长长舒了口气。

“柳公是在想今日朝会之事?”

“岂能不想?”柳文渊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我辈寒窗数十载,皓首穷经,方得些许功名。如今新朝……却要将工匠之术、商贾之流,抬到与圣贤之道并肩的位置。这……这成何体统?”

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与困惑。

赵元朗却目光炯炯,身体微微前倾:

“柳公,体统之说,或许该换换思路了。”

他压低了声音。

“您可知,下官今日整理旧档,核对了数据。前朝鼎盛时,国库岁入,盐铁茶税占了大头,而田赋实际占比不足四成。为何朝廷却始终重农抑商,轻视工匠?”

不等柳文渊回答,他自顾自说了下去。

“因为便于管理!农户固着于土地,士子皓首穷经,便于控制!而工匠、商贾,流动性大,心思活络,不易管束!”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掌心有些潮湿。

“但昭明共主,他……他似乎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是‘产出’,是‘效率’!您看那新式的纺机,一机能抵百名织女;那改良的炼钢法,出铁又快又好!还有那铁路……若真能遍及天下,柳公,那将是何等光景?”

柳文渊沉默片刻,缓缓道:

“纵然如此,礼法纲常,乃是立国之本,人心所向。若人人逐利,重术轻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礼法?”赵元朗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似是自嘲,又似是醒悟,“柳公,您我皆曾身居庙堂,难道真不知旧朝末年的‘礼法’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是门阀士族结党营私、盘剥百姓的遮羞布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

“而这位共主,他……他似乎想建立一种新的‘规矩’,一种基于‘实绩’和‘契约’的规矩。大赦天下,赦的是无辜、是轻罪,不赦的是真正的大奸大恶。新政用人,看似不论出身,实则标准更为严苛——你得有真才实学!”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沉闷的“哐当”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那是夜间调试的蒸汽机车,在城外短轨上运行的声音。

这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也仿佛击碎了柳文渊心中某些坚固的东西。

他浑身一震,侧耳倾听,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

他想起白日里,那个站在丹陛之上的年轻共主,眼神锐利而平静,没有帝王惯有的深藏不露的威仪,反而像是一个……一个洞察世情的工程师,在陈述一项必然可行的计划。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空谈仁义,只有清晰的目标和步步为营的路径。

“或许……”柳文渊长长吁出一口气,肩膀微微塌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或许,是我们错了时代。或者说,时代……已经变了。”

他拿起那本《昭明律草案》,指尖划过上面清晰印刷的条文。

“这律法,条条框框,看似冰冷,却力求将权力也关进笼子里。重视工匠,是因为工匠能造出强国利民之器;重视商贾,是因为商贾能流通有无,创造财富;甚至……重视农夫,也不再是口头上说说,而是真的要均田减赋,推广新法。”

他抬起头,看向赵元朗,眼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却也有一丝微弱的光。

“若这‘新规矩’,真能让百姓富足,国家强盛,让我华夏不再受外敌欺凌……那我辈坚守的所谓‘道’,又到底是什么?是几句圣贤书上的教条,还是这实实在在的天下安宁,百姓乐业?”

赵元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柳文渊这样的老翰林,内心的转变需要时间,但种子已经种下。

同一片月色下,城南一座略显僻静的宅院里,前禁军副统领、败军之将韩虎,正对着一坛烈酒,独酌。

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伤痕累累,记载着无数沙场征战的痕迹。

“吨……吨……吨……”

他仰头灌下大口辛辣的液体,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与胸前的汗水混在一起。

“败了……呵呵,真他娘的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不甘,却又有一丝服气。

他永远忘不了,雍京城外那场决战。昭明军的炮火如同雷神震怒,密集得让人窒息;那些穿着怪异灰布军装的士兵,行动迅捷,火力凶猛,完全不是旧式军队的战法。

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甚至没能冲到对方阵前百步,就被一种射程极远、精度奇高的火枪成片撂倒。

那不是战斗,那是屠杀。

“科技……格物……”韩虎又灌了一口酒,狠狠将酒坛顿在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奇技淫巧”,在战场上给了他最深刻的教训。

“当兵吃粮,给谁卖命不是卖?”一个粗豪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是他的老部下,现在的昭明军一名小队正,叫王犇。王犇提着一只烧鸡,大大咧咧地坐在对面。

“韩头儿,还琢磨呢?”

韩虎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犇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俺现在是看明白了!跟着共主干,痛快!军饷足额发,从不克扣!抚恤金给得厚厚的,兄弟们没了后顾之忧!”

他抹了把油嘴。

“打仗更是没得说!以前咱们拿刀片子拼命,现在?火炮开路,火枪点名!伤亡小了多少?这才是对咱们当兵的人命负责!”

韩虎沉默着,抓起酒坛又喝了一口。王犇的话,糙理不糙。

他回想起投降后,郑知远将军找他谈过一次话。没有折辱,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分析了旧军为何会败,新军强在何处,并问他是否愿意将一身本事,用来训练新兵,用来保卫这即将到来的、可能不一样的天下。

当时他梗着脖子没有答应。

但现在……

他抬起头,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身上的旧伤似乎在隐隐作痛,但那颗在沙场上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却第一次有了一丝柔软的触动。

或许,忠诚,不该只献给一座腐朽的宫殿,一个昏聩的君王。

或许,真正的勇武,在于顺应大势,守护那些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比如,这个正在努力让更多人吃饱饭、穿暖衣的新朝。

他猛地站起身,将剩下的半坛酒泼在地上,酒水渗入泥土,仿佛在祭奠逝去的过去。

“王犇!”

“在!”王犇立刻站直。

“明天……带老子去新军的演武场看看!”韩虎的声音依旧粗豪,却透着一股决绝。

“得令!”王犇咧嘴笑了。

这一夜,雍京城内,不知有多少像柳文渊、韩虎这样的旧臣,在经历了震惊、排斥、迷茫之后,开始了痛苦而必然的反思。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有人选择拥抱,有人被迫适应,但无人能够阻挡。

而在这反思的暗流之下,新朝的根基,正悄然变得更加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