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尔岱抬头:
“清军此举,有三层,第一层,抢光粮食,使我军无从补给。”
“第二层,驱赶饥民来投,耗我军粮。第三层——”
他手指重重点在贵阳位置。
“给我军一座空城。城墙完好,井水可用,我军必会入城据守。”
“一旦入城,咱们六万多人加数千饥民,每日耗粮如流水。”
“而我军粮道从铜仁至此,四百余里,山道险峻。”
“吴三桂只需派轻骑骚扰,粮运必断。”
“届时我军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不出两月,不战自溃。”
堂中寂静。
周开荒站起身,走到门口。
外头黑压压的尽是饥民,风里夹着孩子的啼哭,一声声刺得他心烦。
他转回身,在军仪堂里踱了十几个来回。
自从当了这西路军主帅,真刀真枪地干仗,他眼皮都不眨一下。
可眼下只是一座空城,最头疼的就是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要粮、要钱、要安顿百姓。
他长叹一声,狠狠的咬了一口随身带着的鸡腿。
转回身看着众将。
“咱们都合计合计,看看怎么办才妥当。”
他跟众人商议一炷香工夫。
最后议定,终于拿出了几条措施。
他一条条往下说:
“头一桩,咱们开府库。里头有银子拿银子,有铜板掏铜板。派人满城敲锣,告诉那些做买卖的:”
“官府买粮,按市价翻倍给钱!可有一条——谁他娘的敢有粮不卖、坐地起价,老子砍了他!”
“第二桩,石哈木,再给你两千兵,再从外头那些饿汉里挑三千能走能扛的。”
“带他们进山!打猎,摸鱼,摘野果,挖草根,只要是能往嘴里塞的,全给老子弄回来!”
“第三桩,咱们得从贵阳往铜仁连线,沿咱们运粮的道儿,每隔三十里给我设一个哨。”
“每个哨配五十人、马匹,瞧见清军的影子就点烽火。”
“各营每天轮换着出一队人,专门接应粮车。粮道要是断了,咱们全得饿死在这!”
“第四桩,四座城门,全给老子支起大锅熬粥!一天两顿,早上、晌午。粥可以稀,但必须得见着米!”
“来领粥的,有力气的男人,编成辅兵队,砍柴挑水修城墙;女人、老人、孩子,就帮着缝补衣裳、照看伤兵。”
“话撂这儿:我西路军不养吃闲饭的,可但凡找上门讨活路的,也绝不让他饿死!”
众将听罢,抱拳领命,各自转身出帐安排去了。
...
不出三日,明军占据贵阳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黔中、黔南、黔东。
谁也没想到,也不知吴三桂的命令,还是赵廷臣或李本深的命令。
贵州全省清军撤军命令竟然如此决绝。
非但弃守省会,更将整个贵州防线尽数内缩。
主力尽数退往云南和贵州的要隘。
沿途关隘上清军或撤或降,竟无一城死守。
他们从铜仁出发然后到贵阳,短短二十天不到,西路军未动一刀一枪,竟已“收复”大半个贵州。
周开荒站在贵阳城头,望着远处苍茫群山,眉头却越拧越紧。
“他娘的,”
他低声骂道。
“老子还以为要打半年硬仗,结果吴三桂把整座省拱手相让?这老狐狸,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邵尔岱立于身侧,目光沉静:
“他不要贵州了。只要云南。留一座空省给我军,耗我粮、疲我兵、散我势——此乃以地换时之策。”
果然,随着明军旗帜插上各府州县,陆陆续续有地方官吏、土司、乡勇举义反正。
有的献户籍,有的送图册,有的率丁壮来投。
一时间,黔地“归明”之声四起,仿佛王师所至,人心尽复。
表面看来,形势一片大好,传檄可定。
但节堂内的军议上,气氛却比发现空城那日更加沉重。
军需官王主事的脸皱成了苦瓜:
“大帅,诸位将军,这‘好消息’是要吃人的啊!”
“昨日又有三处州县来人,说是归顺,可话里话外都透着饥荒,盼着我军拨粮赈济!”
“咱们自己的粮食,按最低口粮算,也撑不过二十天了,哪有余粮接济四方?”
随军赞画陈敏之叹道:
“这便是吴三桂或清廷贵州当局狠辣之处。他们退走,却将‘官府’的责任与千万张吃饭的嘴,一并丢给了我们。”
“若不接济,则归顺之心立变,骂名皆归我军;若接济,则我军立溃。”
周开荒烦躁地踱着步,粗声道:
“难道偌大个贵州,就真被刮得一颗粮食不剩了?老子不信!”
邵尔岱沉吟道:
“大帅所言,触及关键。清军撤离仓促,即便有计划地搜刮,也绝无可能将民间藏粮彻底搜尽。”
“尤其是黔地多山,苗、彝各族村寨分散,窖藏之粮,清军未必能尽知尽取。”
“贵阳被掠一空是真,但说整个贵州无粮,恐不尽然。”
石哈木此时也开口道:
“邵将军说得在理。我们苗家寨子,谁家没有几个藏粮的秘处?”
“清军来征粮,交一些摆在明面上的应付过去便是。真正的救命粮,藏在山窖、埋在林下,非本寨人绝难找到。”
“我打听过了,黔南荔波那边,还有几个土司藏了点粮;”
“水西、黎平、镇远那些山沟沟里,也有寨子自己种粮屯着,没让清兵祸害到。”
“就是……路太难走,粮也不多,人家还在观望,怕咱们占了地就不认账,未必肯交出来。”
周开荒叹了口气道。
“他娘的!老百姓刚见着咱们的旗,就指望能活命;”
“地方上刚反了清廷,就等着咱们发粮安民。可老子兜比脸还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下令:
“传下去——谁愿意捐粮助军,记大功,该给官给官,该给地给地!”
“谁要是藏着粮不交,按通敌论处,别怪老子翻脸!”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不过,那些真揭不开锅的穷寨子,就别硬逼了。咱们是明军,不是清兵那帮畜生。”
邵尔岱点点头,语气沉稳:
“眼下最急就两件事:第一,赶紧派人快马回铜仁,从湖广那边调粮。”
“哪怕一时运不来多少,只要让弟兄们知道后路没断,军心就能稳住。”
他顿了顿,接着道:
“第二,得尽快找到清军主力,狠狠打一仗。”
“李本深带着大批粮食往南跑,不是逃命,是想拖垮咱们——粮在他手里,咱们就一天不得安生。”
“现在他应该脚跟还没站稳。咱们必须赶紧趁这机会咬住他,打赢了,粮有了,士气也起来了。”
“贵州这盘棋,才算真正活了。”
周开荒一拍大腿:
“就这么办!多派探马,四面撒出去!老子倒要看看,李本深躲到哪个山沟里去了!”
...
十一月十六日
贵阳城的清晨是在米粥的稀薄热气中开始的。
周开荒刚在节堂后厢囫囵扒完一碗掺着野菜的粥。
现在军中粮食不多,他身为西路军主帅,带头身体力行,实行节俭,不敢浪费一粒米。
这时候亲兵就来报:
“大帅,城外有个苗女,带着十来个人,说要见邓提督。”
“见义父?可义父不在这里啊。”
周开荒抹了把嘴。
“叫什么?”
“她说她叫阿狸。”
周开荒一愣,原来是阿狸姑娘,他自然认识。
没想到她竟然来贵阳了。
“快带她进来。”
周开荒补了句。
“客气些。”
阿狸走进节堂时,晨光正从东窗斜斜照进来。
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深蓝绣花的苗家衣裙,头上银饰繁复。
堂内诸将正在议事。
石哈木原本背对门口站着,听到银饰清脆的声响下意识回头,整个人明显怔住了。
“阿狸…圣女...来了。”
石哈木脱口而出,右手已按在胸前,行了个庄重的苗礼。
阿狸望向他,微微颔首,神色柔和了些:
“石哈木土司,黑苗寨遭劫之事,我已在途中听闻。族人遭遇大难,我岂能坐视?”
石哈木眼中泛红,深深一揖:
“感谢圣女关怀。”
阿狸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
“血债必偿。眼下,更要紧的是要保护我苗疆不再受屠。”
石哈木点了点头,随即马上转向周开荒解释。
“大帅,这位是咱们七十二苗寨的共同推选的圣女阿狸。”
“我们苗疆各寨,但凡有祭祖、祈雨、调解山林纠纷的大事,都需请圣女持礼。她在百寨之中行走,我们都认得她。”
周开荒其实并不用他介绍,他早就晓得了。
他压低了嗓门:
“阿狸姑娘,好久不见。你怎么跑到贵阳来了?”
此言一出,倒是让石哈木有些意外了。
没想到这两人早已认识。
阿狸抬眼,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
“邓哥哥...邓名…不在这里吗?”
“我义父坐镇武昌,军务繁忙,他没有来这里,西路军是我带着来的。”
周开荒实话实说。
“阿狸姑娘,不知你找他有什么事?”
阿狸眼神微微一黯,但很快敛住情绪,只轻轻摇头:
“我听说清军把贵阳和周边村镇的粮食抢了个干净,你们饿着肚子打仗……路上饥民成群,我都看见了。”
周开荒叹了口气,粗声粗气地道:
“可不是嘛!鞑子临走连锅底灰都刮走了。咱们正为粮发愁呢。”
阿狸没多说,从怀中取出一卷鞣制柔软的羊皮,轻轻铺在案上。
图上山川、溪流、小径、关隘,皆以朱砂与炭笔细细勾出。
石哈木凑近一看,眼睛一亮,低声道:
“这是熟悉山林的老猎手画得出的路,一些山沟野地的路都标出来了!”
阿狸没接话,只看向周开荒,直截了当问:
“你们…找到办法了吗?”
周开荒苦笑:
“暂时只能派人快马回湖广,请邻省尽快亲自调集一些粮过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另外,我们到处派出探马,四处找清军主力呢。”
阿狸静静看了他一眼,忽然道:
“我知道他们撤到哪儿了。”
堂中顿时一静。
周开荒猛地抬头:
“你说什么?”
阿狸的手指从贵阳往西南移,划过平越、新添,最后重重按在贵州与云南交界处的一个标记上:
“普安卫!?”
邵尔岱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神顿时一凝:
“此地确是滇黔咽喉。”
他转向周开荒,沉声补充道。
“三年前,也就是顺治十五年,爱新觉罗·多尼入滇进攻李定国,走的正是此道。”
“此卫城高墙厚,据险而建,乃是关隘之地。”
“正是。”
阿狸点头,指尖在那标记上点了点。
“李本深没去别处,他一路从贵阳撤到安顺,然后退到了这里。”
“那卫城三面都是高山,像被山捧着,只有一条官道从中间穿过,直通云南曲靖。”
一直静静听着、未发一言的随军赞画陈敏之,此时手捻清须,缓声插言道:
“大帅,邵将军所言极是。这普安卫,乃洪武年间所建,正是为了控扼此入滇孔道。”
“城防体系历经增筑,颇为完备。李本深择此龟缩,确是看中了其易守难攻之势。”
阿狸看了一眼陈敏之,继续说道:
“当年清军在这里囤过粮,如今李本深把从贵州各府县,还有我们苗寨抢走的粮食,全都运进去了。”
“我族人亲眼看见,从十一月初开始,运粮的车队就没断过,前前后后运了七八天。”
“卫城东门外的土路,被车轮碾得稀烂,到现在都没干。”
军需官王主事颤声问:
“能……能有多少?”
阿狸沉默片刻,说出一个让所有人呼吸一滞的数字:
“普安卫有前朝修的大型军仓十二座。按每仓容量估算,再少也有十万石以上。”
随军赞画陈敏之想了想,随即摇头道。
“但是这普安卫非常难打。”
“此卫号称‘滇黔要害’,并不是浪得虚名,据说,洪武年间,傅友德征云南时,在此苦战月余方克。”
“卫城建在半山腰,只有东门可通官道,西门临绝壁。强攻,死伤必巨;围困,他有粮有水。”
李大锤急道:
“那咋整?”
阿狸等他们说完,手指移到普安卫西侧一片陡峭的标记:
“明路走不通,就走暗路。这里有条隐秘的水道,叫‘阴河洞’。”
“洞口在卫城西面绝壁之下,被藤蔓遮着,里面是地下暗河,走三四里水路,能从山腹中绕到卫城水门附近。”
石哈木盯着那条标记,倒吸一口凉气:
“阴河洞?我寨里老人说过,那洞里有暗流、有深潭,走岔了就出不来了。圣女,你走过?”
“走过。”
阿狸说得平静。
“两年前为寻一味只有暗河边才长的草药,走过。记得每一处浅滩,每一处该转弯的岔口。”
她看向周开荒:
“这条水路,最多过两百人,还得是水性好、不怕黑的苗家儿郎。”
“但若能摸到水门,就能像根钉子,从最软的地方扎进去。”
堂中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步更险的棋——不是在绝壁上,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河中。
周开荒看着羊皮图,又看向阿狸,最后目光落在石哈木身上:
“石哈木族长,你们苗家的路,苗家的人。你怎么看?”
石哈木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猛地抱拳:
“大帅!阿狸圣女认得路,我寨中儿郎不怕黑、不怕水!”
“这两百人,我来挑!黑苗寨出八十,我再从沿河各寨挑一百二十个最好的水手!”
阿狸却摇了摇头:
“石哈木族长,到时候,你要带人在正面佯攻,动静越大越好。走水路的人,我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