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晨雾还没散透,朱允炆已站在巡抚衙署的台阶上,看着衙役们将一张张黄纸告示贴遍大街小巷。纸上,“保甲连坐”四个朱字格外醒目,像四颗钉子,钉在每个长沙百姓的心上。
“殿下,这保甲制真能管用?”黄子澄站在一旁,看着街上百姓三三两两聚在告示前议论,眉头微蹙。自打沈家被抄,长沙的士绅们便多了几分惶恐,如今又要搞这连坐之法,怕是会引来更多非议。
朱允炆拢了拢袖口,晨光透过薄雾落在他脸上,映得眼神格外坚定:“管用不管用,试过才知道。前几日城南的粮铺被劫,至今抓不到人;城西的赌坊夜夜聚赌,巡捕去了三次都被挡在门外——没有规矩,这长沙城迟早要乱。”
他说的是实情。自朱允熥查抄沈家后,江南士族与建文派的关系骤然紧张,长沙城里暗流涌动,盗匪、赌徒趁机作乱,连带着百姓也人心惶惶。朱允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采纳了齐泰的建议,效仿古法,推行保甲。
“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朱允炆指着告示上的条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甲有甲长,保有保长,一家犯事,全甲连坐;一甲犯事,全保连坐。偷盗、赌博、私藏兵器,但凡犯了条规,不仅本人要治罪,保甲长也要受牵连。”
齐泰在一旁补充道:“殿下还特意加了条,若能检举揭发,查实后免连坐之罪,还有赏银。这样一来,邻里之间相互监督,比衙役巡捕管用多了。”
正说着,街那头传来喧哗。一个穿短打的汉子扯着嗓子骂:“什么狗屁保甲!这不是把人捆在一起吗?我家隔壁住了个光棍,他要是偷了东西,难道还要连累我?”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保长要是个贪官,咱们不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听说云南那位(指朱允熥)在军中搞‘家法’,长沙就搞‘保甲’,这是要把咱们当兵练啊?”
骂声渐起,几个老者拄着拐杖上前,指着告示叹气:“自古连坐就是恶法,朱殿下怎么也学这套?”
黄子澄脸色发白,正要让衙役驱散,却被朱允炆拦住。他走下台阶,径直走到那骂街的汉子面前,笑道:“这位大哥,我问你,你家是不是住在城南铁匠铺隔壁?”
汉子一愣:“是又怎样?”
“上个月初三夜里,你家铺子被人撬了后窗,丢了两匹布,对吗?”朱允炆又问。
汉子脸涨得通红:“那贼至今没抓到,衙门不管,现在倒要我管别人?”
“我管。”朱允炆的声音陡然提高,“但我一个人管不过来。你想想,若那时铁匠铺的人听见动静喊一声,贼能跑掉吗?若左右邻居肯出来帮一把,赃物能追不回吗?”
他转向众人,朗声道:“保甲不是捆人的绳索,是让街坊邻里守望相助的规矩!你帮我看着门户,我帮你盯着墙根,小偷小摸自然没了活路。至于保长贪腐,告示上写得明白,诬告保长查证属实,赏银加倍,还能让他脱了官服去坐牢!”
人群安静下来,一个老者颤巍巍问:“那赏银……能兑现吗?”
“我朱允炆在此立誓,”朱允炆抬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那是朱元璋赐的,“赏银从藩王府库出,少一文,你们就砸了这巡抚衙署的牌子!”
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挤出个瘦高个,凑到朱允炆跟前小声说:“殿下,小的知道城西赌坊的窝点,就在土地庙后头的地窖里,每晚都聚着上百人。”
朱允炆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瘦高个咽了口唾沫,“小的邻居就是赌徒,把家产都输光了,还欠了高利贷,昨天差点卖了女儿……这算不算该报的事?”
“算!”朱允炆立刻喊来巡捕头领,“带五十人,跟这位兄弟去土地庙,抄了那窝点!记住,人赃并获,一个别漏!”
巡捕们领命而去时,朱允炆塞给瘦高个一锭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你一锭!”
看着瘦高个喜滋滋地跟着走了,百姓们的议论渐渐变了味——
“看来是来真的啊。”
“我家对门总半夜往外倒脏水,要不我去报个信?”
“听说保长能自己选,要是选个公道人,倒也不碍事……”
黄子澄看着朱允炆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殿下哪是在推行制度,分明是借一场活生生的戏,让百姓信了这保甲制的好处。
三日后,城西赌坊被抄的消息传遍长沙。为首的赌头被枷号示众,抄出的赃银里,有一半分给了检举者和受害百姓。更奇的是,自打保甲制推行,街面上的小偷小摸竟真的少了。甲长们拿着花名册挨家查访,保长们带着人夜间巡逻,连巷子里的狗都比往常吠得少了。
这天,朱允炆正在衙署核看保甲名册,忽然见齐泰拿着份卷宗进来,脸上带着笑意:“殿下,云南那边传来消息,朱允熥听说咱们搞了保甲制,在军帐里摔了茶碗,说您‘用小技笼络民心’呢。”
朱允炆接过卷宗,上面是密探抄录的朱允熥的话,末尾还有句:“这般手段,也就骗骗市井小民!”
他笑了笑,提笔在卷宗上批了行字:“能骗得小民安宁,这手段,便不算小了。”
批完,他让齐泰将卷宗收好,又道:“派人把长沙的治安情形写份折子,送呈陛下。不用夸保甲制多好,就说百姓夜里敢开门睡觉了。”
齐泰领命而去,朱允炆走到窗前。街上,几个甲长正领着孩童清理排水沟,笑声顺着风飘进来,脆生生的。他忽然想起刚到长沙时,百姓见了藩王仪仗就躲,如今却敢主动打招呼了。
这保甲制,说到底不是为了捆住谁,而是要让这长沙城,真真正正像个能过日子的地方。
南京城,朱元璋看着长沙送来的折子,手指在“夜里敢开门睡觉”几个字上敲了敲。一旁的胡惟庸小心翼翼道:“陛下,朱允炆这招虽简单,倒真把长沙管得井井有条。只是……会不会显得朱允熥在云南的手段太刚硬了?”
朱元璋没说话,拿起朱允熥弹劾保甲制“扰民”的折子,嘴角忽然勾起抹笑意。一个用规矩拢了民心,一个用铁腕镇了边患,这两个孙子,倒像是一把尺子的两端,缺了谁都不成。
“传旨,”朱元璋放下折子,慢悠悠道,“赏朱允炆白银千两,就说……赏他让长沙百姓能睡安稳觉的功劳。”
胡惟庸刚要应,又听朱元璋补充:“再给朱允熥也捎句话,告诉他,治兵靠威,治民靠恩,两者都得学,少摔几个茶碗。”
旨意发出时,南京城的阳光正好,透过宫墙,落在两份奏折上。一份写着长沙的安宁,一份透着云南的火气,倒像是大明未来的两种可能,在朱元璋的注视下,慢慢铺展开来。
长沙的保甲制还在推行,甲长们开始学着调解邻里纠纷,保长们凑钱修了街角的路灯。有天夜里,朱允炆微服出巡,见两个老丈在灯下下棋,旁边还摆着壶热茶,忍不住驻足。
“老人家,不怕夜里有贼吗?”他笑着问。
老丈抬头看了看他,认出是藩王后,乐呵呵道:“有保甲呢!再说,真有贼,街坊四邻喊一声,比衙门来得还快!”
另一个老丈接话:“殿下,您这保甲制,比那尚方剑管用多了!”
朱允炆没接话,只是看着那盏路灯,暖黄的光映着棋盘,像极了他想要的天下——不一定要多么轰轰烈烈,只求家家户户,都能有这样一盏不熄的灯,照着日子慢慢过。
这“小技”,他打定主意要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