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头的风带着淮河的腥气,刮在朱棣脸上像刀割。他手里捏着那封从常茂亲兵身上搜出的密信,信纸边缘被指节攥得发皱,朱允熥那笔凌厉如刀的字迹透过薄薄的宣纸,仿佛要在他手心里刻下血痕——“朱棣水师过湘潭后,着常茂以火箭袭其粮船,务必全歼,事后推于朱允炆残部”。
“王爷,水师已全部入港。”俞靖的甲胄上还沾着湘潭的泥水,他单膝跪在城楼上,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悸,“常茂的骑兵追至淮河渡口,被神机营的连珠铳打退了,不过……咱们损失了三艘粮船,都是被火箭引燃的。”
朱棣没说话,只是将密信往垛口上一拍。信纸被风卷起来,像只受伤的白鸟,飘飘悠悠坠向城下——那里,吴良正指挥士兵往城墙上搬运礌石,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每一块礌石都被打磨得棱角分明,是朱允熥当年镇守淮安时留下的旧物。
“朱允熥这是把咱们当砧板上的肉了。”朱棣的声音里淬着冰,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徐州驿站,朱允熥握着他的手说“共分天下”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算计,那时他只当是年轻人的野心,没承想竟是这般急不可耐的歹毒。
俞靖抬头,看见朱棣腰间的佩剑正微微颤动——那是柄镔铁剑,剑鞘上嵌着七颗澳洲产的红宝石,是去年朱高炽从悉尼送来的。“要不要……派使者去长沙问问?或许是误会?”
“误会?”朱棣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三艘粮船炸得尸骨无存,常茂的箭上还刻着‘洪武续’的年号,你跟我说误会?”
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是丁德兴带着斥候营回来了。老将军的胡子上结着冰碴,手里提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往地上一扔,滚到朱棣脚边——是常茂的副将,脸上还凝固着惊愕的表情。
“王爷!常茂在淮河对岸扎营了,约有八千人,还架起了投石机,看样子是想强攻淮安。”丁德兴往手心啐了口唾沫,“这狗娘养的,去年在东昌还跟末将称兄道弟,转头就敢下死手!”
朱棣盯着那颗人头,突然笑了。笑声撞在城砖上,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他以为凭八千人就能拿下淮安?当年陈友谅十万大军围攻三个月,不也没能越雷池一步?”
“可咱们水师的粮草只够支撑半个月。”俞靖低声提醒,“湘潭损失的那三船,是从济南截来的新麦,本打算运去吕宋的。”
朱棣走到地图前,指尖重重戳在淮安与徐州之间的官道上。那里标着个小红点,是吴祯的屯粮所,当年朱元璋为防备倭寇,特意在此囤积了足够五万大军吃半年的粮草。“吴祯那边还有多少粮?”
“去年被朱允熥调走了大半,说是‘支援东昌战事’,现在顶多够咱们撑一个月。”丁德兴的声音沉了下去,“而且吴祯那小子……听说最近跟朱允熥走得挺近。”
风突然紧了,吹得地图“哗啦”作响。朱棣伸手按住地图,目光扫过淮河沿线的渡口——朱允熥要是想断他后路,定会派人袭扰这些渡口,到时候别说回吕宋,能不能守住淮安都是未知数。
“传我令。”朱棣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鹰,“丁德兴率五千步卒守西城,用臼炮封锁渡口;俞靖带神机营去吴祯的屯粮所,不管他愿不愿意,把粮草全运回来,敢阻拦者,斩;吴良……”
“末将在!”吴良往前一步,甲胄碰撞发出铿锵的声。
“你带三百亲兵,持本王的令牌去见鞑靼的小王子。”朱棣从怀中掏出块虎符,符上的金漆虽有些剥落,却依旧透着威严,“告诉他,朱允熥许他漠南之地,本王许他双倍的盐铁,条件是……袭扰徐州的粮道。”
吴良接过虎符,指尖有些发颤。鞑靼人素来反复无常,当年朱元璋北伐时,他们今天降明天叛,跟泥鳅似的滑不溜手。“王爷,这……靠谱吗?”
“不靠谱也得试。”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吴良生疼,“朱允熥想让咱们腹背受敌,咱们就先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三人刚领命要走,却被朱棣叫住。“等等。”他从案上拿起纸笔,略一沉吟,写下篇檄文,字字力透纸背——“朱允熥阴鸷狡诈,背盟毁约,袭我水师,害我将士,实乃国之巨贼……今本王誓守淮安,与贼不两立,有敢助纣为虐者,虽远必诛!”
写完,他将檄文递给俞靖:“抄个百八十份,让箭手射到对岸常茂营里去,再派人送一份去长沙,让朱允熥看看,本王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俞靖看着檄文上“国之巨贼”四个字,心里打了个突。这檄文一旦发出去,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王爷,真要做到这份上?”
“不然呢?”朱棣走到垛口边,望着对岸常茂营地升起的炊烟,“他朱允熥都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了,难不成还要本王给他斟酒?”
丁德兴一把抓过檄文,往怀里一揣:“王爷放心!末将亲自去射箭,保证每一个字都钉进常茂那厮的帐篷里!”
三人走后,城楼上只剩下朱棣一人。风卷着淮河的水汽,在他鬓角凝结成霜。他想起二十年前,朱元璋带着他和朱允炆、朱允熥在应天城外狩猎,朱允炆射了只兔子,被朱元璋夸“仁心”;朱允熥一箭射穿两只大雁,朱元璋却说“戾气太重”;而他,默默地收拾好猎物,朱元璋拍着他的背说“棣儿最像我”。
那时的朱允熥还只是个跟在常茂身后的毛孩子,拿着弓都嫌沉,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朱棣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刻,是朱高炽小时候给他刻的老虎,刀法稚拙,却透着憨气。他摩挲着木刻的纹路,突然觉得很累。
“王爷,南京来的密使求见。”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棣皱眉。南京现在是朱允熥的地盘,谁会派密使来?“让他上来。”
密使是个瘸腿的老兵,穿着件打满补丁的布衣,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看着有些眼熟。“你是……”
“小人是康茂才将军的旧部。”老兵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康将军让小人给王爷带句话,说朱允熥在长沙杀了练子宁,还搜捕所有与王爷有旧的官员,连给王爷送过信的驿卒都没放过。”
朱棣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饼子,饼子里嵌着张字条,是康茂才的笔迹:“朱允熥已调周德兴部赴徐州,不日将攻淮安,望王爷早做打算。”
“康将军现在如何?”朱棣捏紧了字条,康茂才是当年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将,为人耿直,怎么会屈身事朱允熥?
“他……他被朱允熥软禁在布政使司,说是‘共商军机’,其实就是个幌子。”老兵的声音发颤,“小人是趁夜从狗洞钻出来的,一路躲躲藏藏才到淮安。”
朱棣望着对岸的营垒,突然明白了。朱允熥这是想速战速决,先用常茂缠住他,再调周德兴的主力来强攻,等他粮草耗尽,淮安不攻自破。“你回去告诉康将军,就说本王知道了,让他……多加保重。”
老兵刚要起身,却被朱棣叫住。“等等,”朱棣从腰间解下块玉佩,是澳洲玉,绿得像深潭,“拿着这个,到城西的‘顺昌客栈’找掌柜的,他会给你安排去处。”
老兵接过玉佩,千恩万谢地走了。朱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城楼拐角,突然觉得这淮安城像个巨大的牢笼,而他就是那只被关在里面的虎,前有朱允熥的刀,后有淮河的险,进退两难。
傍晚时分,俞靖回来了,身后跟着几辆粮车,车辙里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王爷,吴祯那小子起初还不乐意,说粮草是‘洪武续’陛下的,末将直接把您的令牌拍他脸上,他才怂了。”
“他人呢?”朱棣问。
“被末将捆在粮车上了,”俞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这小子跟常茂的人暗通款曲,末将在他账房里搜出了密信,您看怎么处置?”
朱棣走到粮车边,吴祯被捆在车辕上,官袍被扯得稀烂,嘴里塞着块破布,看见朱棣,眼里又恨又怕。“把他嘴里的布拿出来。”
吴祯刚能说话,就尖声叫道:“朱棣!你敢擅动皇粮,是想谋反吗?朱允熥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陛下?”朱棣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那个背信弃义、偷袭盟友的人,也配称陛下?”他突然笑了,“你可知,你父亲吴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最恨的就是背主求荣之辈?”
吴祯的脸瞬间白了。他父亲吴良是开国功臣,当年守江阴十年,硬生生挡住了张士诚的百万大军,临终前还告诫子孙“宁死不叛”。
“王爷饶命!”吴祯突然软了下来,眼泪鼻涕一起流,“是常茂逼我的!他说我要是不配合,就诛我九族……”
“起来吧。”朱棣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脸,“本王不杀你,但也不会放你走。去跟士兵们一起搬礌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跟本王说话。”
吴祯被拖下去后,丁德兴匆匆赶来,手里拿着张常茂射过来的箭书,上面用狗血写着:“朱棣匹夫,明日午时,淮安城下决一死战,敢不敢来?”
“这小子倒是急着送死。”丁德兴把箭书往地上一摔,“王爷,咱们的臼炮都架好了,明天定让他有来无回!”
朱棣没说话,只是望着天边的晚霞。淮河上的水汽蒸腾起来,像层薄薄的纱,将对岸的营垒罩得朦朦胧胧。他突然想起朱元璋当年教他的话:“打仗不光靠勇,更靠谋。对方急,你就稳,等他露出破绽,再一刀致命。”
“传令下去,”朱棣转身往城楼里走,披风扫过地上的箭书,“今夜加强戒备,谁也不许出战。明天……本王要让常茂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夜色渐浓,淮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坠在淮河岸边的星子。朱棣站在城楼上,望着对岸常茂营地的篝火,那些跳跃的火苗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朱允熥那张年轻却阴鸷的脸。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与朱允熥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这场仗,不光是为了淮安,为了水师,更是为了争一口气——他朱棣的命,从来不由别人摆布,哪怕对方是太祖皇帝的长孙。
风从淮河上吹来,带着越来越浓的硝烟味。朱棣握紧了腰间的镔铁剑,剑鞘上的红宝石在月光下闪着妖异的光。他知道,明天的淮安城下,必将血流成河。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