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日头刚爬上屋檐时,林渊正蹲在灶前搅糖稀。
铜锅里的糖浆熬得透亮,琥珀色的液体在文火上咕嘟冒泡,甜香裹着晨雾漫进巷口,引得来往孩童踮脚张望。
阿九哥,火候够了。苏清璃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点清润的笑意。
她提着竹篮站在青石板上,发间别着朵刚摘的栀子花,篮里是刚买的糯米糍——他前夜说嘴馋,她今早天没亮就去了南市。
林渊手忙脚乱关了灶火,沾着糖渍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竹篮。
糯米糍还带着热气,他掰了一半塞进她嘴里,看她被烫得眯起眼却仍舍不得吐,自己先笑出声:小馋猫,下次我起早去买。
不用。苏清璃含着糯米糍含糊道,指尖悄悄勾住他围裙带,我就喜欢看你手忙脚乱的样子。
巷口的风掀起她的蓝布裙角,林渊望着她发间晃动的栀子花,忽然想起前几世——在血雨腥风里握着剑的手,此刻正沾着糖渍,替她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这双手本该握剑斩尽因果,如今却用来给她画糖画,给她买糯米糍。
他忽然懂了苏清璃第一世说的那句话:做个凡人多好,每天只需要想今天的糖画该画蝴蝶还是兔子。
今天的糖画他画了只凤凰。
苏清璃趴在案几上看他执铜勺,糖浆在石板上拉出细长的金线,尾羽处故意多绕了两圈,像她梳的双螺髻。阿九哥偏心。她戳着凤凰的尾尖笑,昨日小豆子要龙,你说龙爪难画;今日我要凤凰,你倒画得比谁都精细。
因为凤凰是神鸟。林渊将糖画小心揭起,用草纸垫着递给她,神鸟自然要最用心。
苏清璃的笑意在脸上漾开,像春溪破冰时的涟漪。
林渊望着她眼角的小梨涡,忽然觉得那些在雷劫里淬炼的千年,那些在九狱里杀红的眼,都不如此刻她手里这只糖凤凰珍贵。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先是头顶的天空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林渊正替隔壁王婶家的娃画金鱼,抬头时只见青灰色的天幕裂开蛛网状的纹路,裂缝里渗出漆黑如墨的雾气,像活物般翻涌着滴落。
阿九哥?苏清璃的手突然攥住他衣袖,指尖冰凉。
她望着天空的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恐惧——那是上一世在古魔渊里,她被魔修抓住时的眼神。
林渊将她护在身后,糖画案几翻倒。
巷口的百姓开始尖叫,有人往家里跑,有人跪在地上磕头。
黑雾滴落的地方,青石板滋滋冒白烟,瞬间腐蚀出碗口大的坑。
一只路过的黄狗刚踩上坑边,前爪便化作脓血,痛嚎着窜进街角。
清璃,跟紧我。林渊扯下围裙裹住她的头,拉着她往巷口跑。
可刚跑出十步,头顶的裂缝突然扩大,铺天盖地的黑雾倾泻而下。
他感觉有冰锥般的东西刺入后颈,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青瓦白墙在黑雾里融化,卖糖葫芦的老张头化作一团血雾,苏清璃的手从他掌心滑脱。
阿九哥!她的尖叫被黑雾撕碎。
林渊转身时,看见她被黑雾缠住脚踝,整个人被倒提起来。
她发间的栀子花坠在地上,被黑雾腐蚀成灰烬。
清璃!林渊扑过去,指甲在黑雾上抓出血痕。
黑雾却像有生命般缠上他的手腕,灼痛从皮肤渗入骨髓。
他想起九狱塔里的杀戮狱,想起那些被混沌侵蚀的修士,原来最痛的不是被斩去四肢,而是眼睁睁看着最珍视的人在面前消失。
苏清璃的脸渐渐变得透明。
她望着他,眼泪大颗大颗掉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几乎要松开手。阿九哥...我不疼的。她笑,笑容却比前世死在他怀里时更苍白,我只是...只是还没吃完你画的凤凰糖画...
黑雾突然收紧。
林渊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看见她的身体像被揉皱的纸,在他眼前一点点消散。
最后一片衣角从他指缝滑落时,他听见自己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天地陷入死寂。
林渊跪在废墟里,怀里抱着她残留的一只绣鞋——青布面,鞋尖绣着并蒂莲,是她昨夜熬夜绣的,说要在七夕送他。
为什么?他仰头望着依旧裂开的天空,声音哑得像锈了的剑,为什么要让我一次次失去?
让我学做凡人,学画糖画,学爱她...最后还是要夺走她?
风里传来衣袂翻飞的声响。
林渊抬头,看见梦回站在黑雾裂缝前,她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眼尾的朱砂痣却失了往日的妖冶,像一滴要坠下来的血。
这不是轮回的终点,而是起点。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伸手轻点他眉心。
林渊的识海轰然炸开。
他看见九狱塔悬浮在混沌海中央,塔身流转着星辉般的光纹,每一层都封印着沸腾的黑雾——那不是囚笼,是枷锁。
而塔尖站着一道身影,与他有七分相似,却更清冽,更冷漠,手中握着与归墟剑同源的无上法器,正将最后一缕混沌之力压入塔底。
你曾是至高。无相的残影突然在识海浮现,声音里带着几世的怨毒,你封印了混沌源头,却为了那女人,将自己的轮回锁进塔中。
你还记得吗?
你说要让她在每一世都不懂悲欢,不懂生死,只做个被糖画和糯米糍填满的凡人...
记忆碎片如潮水涌来。
林渊看见自己在永恒彼岸与混沌之主决战,看见苏清璃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看见自己疯了般用九狱塔封印混沌,却被天道反噬,被迫进入轮回——每一世,他都要看着她以不同方式死去,直到他彻底遗忘前尘,彻底放下执念,九狱塔的封印才会松动。
原来...原来每一世她的死,都是我自己设的局。林渊望着掌心残留的糖渍,那是他替她画凤凰时沾的,我以为让她做凡人就能护她周全,却不知最锋利的刀,从来都是我自己。
梦回轻叹一声,抬手抚过他额角的血痕。
她的指尖带着轮回特有的凉意,却比苏清璃的温度更让他心悸。你终于记起了。她说,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话音未落,林渊的识海突然泛起涟漪。
无相的残影在最后一刻发出尖笑:他记起了又如何?
混沌之力早已渗入轮回,下一世...她会带着这一世的记忆死去,而你...将亲眼看着她恨你!
林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抓住梦回的衣袖,想问下一世该如何补救,想问如何才能真正护她周全,却见她取出一枚流转着星芒的印记,指尖在印记上轻轻一按。
这是...
轮回印记。梦回将印记按在他心口,它会替你保存这一世的记忆。
记住,下一世,你不再是卖糖画的阿九,而是...
她的声音突然被轮回之力截断。
林渊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拖入黑暗,最后一刻,他听见苏清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这一世未说完的眷恋:阿九哥,下一世...你要先学会替我擦眼泪。
黑雾彻底退散时,林渊仍跪在那片废墟里。
指节深深掐进掌心,绣鞋上的并蒂莲被他攥得变了形,青布面沾着干涸的血渍——那是他刚才抓黑雾时迸裂的伤口。
这是最后一把钥匙。梦回的声音比黑雾更轻,却像重锤砸在他心口。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他心口,轮回印记的热流正顺着血脉往识海钻,像团烧不尽的火,将这一世的记忆焊进魂魄。
林渊抬头看她,红衣上还沾着混沌的污痕,眼尾的朱砂痣却比任何时候都鲜艳,像他前世在永恒彼岸见过的,破晓前最后一滴血。
轮回不是惩罚,而是选择。梦回退后半步,袖中飘出一缕银线,缠住他腕间那道被黑雾灼出的伤痕。
银线过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你当年设下轮回,是想让自己在遗忘中学会放下。
可你忘了...有些人,记得比忘更痛。
林渊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涌入识海的记忆呛得说不出话。
他看见第一世:自己是个挑担卖糖葫芦的,她是隔壁绣坊的姑娘,暴雨天替他收了半筐糖葫芦,说留着明天卖,结果第二天她就溺死在护城河里。
第二世:他是书院的穷书生,她是将军府的嫡女,两人在桃树下私定终身,婚书还没焐热,她就被敌国刺客的箭穿了心。
第三世...每一世的结局都刻在他魂魄里,像九狱塔上的刻痕,越积越深。
我要回去。林渊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剑。
他松开攥着绣鞋的手,指腹轻轻抚过并蒂莲的针脚——那是她昨夜在油灯下绣的,线脚歪歪扭扭,他当时还笑她比我画的糖画还丑。
现在这歪扭的针脚扎得他眼眶发烫,我要救她,这一次,我要亲自撕开轮回。
梦回的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林渊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千年前在永恒彼岸见过的那道身影——那时他手持归墟剑,周身缠着混沌的黑焰,却笑得比谁都冷。
而此刻的他,眼尾泛着水光,手指还沾着没擦净的糖渍,倒像个被抢走糖人的孩子。
九狱塔第七层,是轮回的枢纽。她抬手点向虚空,一道金色光门在两人之间展开,门后能看见九狱塔的虚影,你神魂回归本体时,塔层会自动开启。
但记住...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混沌之力早渗入轮回,你每走一步,都是在和当年的自己对抗。
林渊站起身,绣鞋被他小心收进储物戒。
他望着光门里的九狱塔,塔身流转的星辉突然变得清晰——原来每一层的光纹都是他的轮回印记,第一层是卖糖画的阿九,第二层是书院的书生,第三层是挑担的小贩...直到第七层,光纹突然变成了归墟剑的形状。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光门,门内的星辉立刻缠上他的指尖,这轮回,从一开始就是我设下的局。
我用每一世的遗忘,来换九狱塔的稳固;用她的死亡,来镇住混沌的反扑。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以为这样就能护她周全,却不知道...她每一世的眼泪,都是我亲手喂的毒。
光门里传来清越的钟鸣。
林渊感觉有股力量在拉扯他的神魂,那是九狱塔在召唤本体。
他最后看了眼梦回,对方的身影正随着光门的波动变得模糊。等我。他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等我撕开这轮回,我要让她看遍所有她没活完的岁月,吃遍所有她没吃完的糖画。
梦回的身影彻底消散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她的声音飘进林渊识海:去罢,至高。
这一次,你不必再独自扛起所有因果。
神魂归位的瞬间,林渊的本体在九狱塔第六层的修炼台上猛地睁眼。
他周身的气息暴涨,原本停滞的修为竟开始松动——那是轮回之力在冲刷他的桎梏。
九狱塔第七层的塔门发出轰鸣,原本晦涩的塔壁突然亮起璀璨星芒,每一道光纹都在诉说着轮回的奥秘。
林渊站起身,掌心按在塔壁上。
刹那间,他的意识如潮水般漫过整个九狱世界。
他看见无数灵魂在轮回中挣扎,看见妖魔在血海里沉浮,看见修士在雷劫中涅盘...最后,他感知到一缕极淡却顽固的残魂,被困在时空裂缝里,像片飘在风暴中的枯叶。
清璃。他低唤一声,指尖深深陷入塔壁,石屑簌簌落下。
那缕残魂带着他熟悉的栀子香,带着每一世未说完的阿九哥,带着昨夜绣了一半的并蒂莲。
他能感觉到她在挣扎,在裂缝里抓挠,像前世在黑雾里抓他的手。
九狱塔第七层的塔门缓缓开启。
门内涌出的轮回之力裹住林渊的衣摆,将他往门内轻轻拉扯。
他望着门内翻涌的光雾,突然笑了——这一次,他不再是卖糖画的阿九,不再是书院的书生,不再是被轮回困死的棋子。
他是林渊,是至高,是要踏碎轮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