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塔的投影之地悬浮在混沌雾霭中，像是一枚被岁月磨旧的青铜印章。
林渊落地时，靴底触到的不是实地，而是某种介于虚实之间的灵韵，像浸在温水中的丝绸，裹着他的足踝轻轻摇晃。
他将紫云安置在一方石台上，指尖探向她颈侧——脉搏虽弱，却比之前有力了些。
这才松了半口气，反手从怀中取出那张契约残页。
羊皮纸还带着体温，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物的心跳。
苏清璃...他低唤一声，指腹抚过残页边缘的焦痕。
这是他在圣宫废墟里捡到的，当时紫云的手几乎冻成冰雕，却仍死死攥着它，塞到他掌心里时，指缝间渗出的血在纸上洇出暗红的星子。
符文开始游动了。
先是最上方的二字泛起金光，接着那些扭曲如蛇的古篆突然舒展，在残页上方投射出一道虚影。
林渊瞳孔骤缩——那分明是苏清璃的脸，可她的眉眼比记忆中更冷硬，眉骨处多了道淡白的伤疤，身上披着的战甲也不是修真界常见的云纹锦锻，而是泛着幽蓝寒光的鳞甲，每一片甲叶都刻着他从未见过的咒文，像是某种古老战争的图腾。
这不可能...他的声音发颤，指尖下意识去碰那虚影，却穿过了对方的左肩。
虚影中的女子突然转头，眼尾的红痣与记忆中的苏清璃重叠，可她的目光却穿透了他，落在更遥远的地方，嘴唇开合间，林渊听见破碎的音节：......九狱...门...醒...
识海里的九狱塔突然轰鸣，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林渊踉跄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半透明的塔壁，这才惊觉塔内原本晦涩的纹路此刻全都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灯芯，沿着他的脊椎往上窜。
远处传来空间碎裂的脆响。
林渊猛地抬头，混沌雾霭中突然撕开一道黑缝，几缕刺目的金光从中漏出——是太虚的天机之力！
他记得那圣人行宫的圣光就是这种颜色，像淬了毒的蜂蜜，甜腻却致命。
那蝼蚁根本没逃远！太虚的声音裹着雷霆炸响，震得九狱塔投影都摇晃起来，封锁所有空间节点！
给我把那片混沌雾霭犁三遍！
林渊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早该想到，以圣人的手段，哪会真让他轻易脱身？
刚才的裂缝不过是九狱塔强行撕开的生路，现在太虚缓过神来，用天机之力锁定了他残留的因果线——就像猎人循着血迹追兔子。
林盟主。
低唤声从身后传来。
林渊迅速转身，手掌已按在腰间的剑鞘上——那是他用古魔渊的玄铁重铸的太虚剑，剑鸣隐隐，随时能出鞘斩人。
来者是紫云。
她不知何时换了身素色短打，发间的金步摇不见了，只插着根竹簪，脸色比刚才好了些，但眼尾仍泛着青，像是熬了几夜。
她怀里抱着一卷泛黄的典籍，封皮上的斩劫血脉四个字被她的指腹磨得发亮。
你怎么...林渊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紫云的靴底沾着新鲜的泥，袖口还挂着半片圣宫的琉璃瓦碎屑——她是从太虚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的。
这是唯一能解释你和她的东西。紫云将典籍递过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金线，你们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她的目光垂落，避开林渊审视的眼神，我在风先生的旧书房翻到的，他当年...曾试图解开九狱塔的秘密。
林渊接过典籍，封皮触感粗粝，像是用某种古老兽皮制成的。
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幅血脉图谱，最顶端的人像让他呼吸一滞——那分明是他自己，只不过眉眼间多了分凌厉，额心的九狱塔印记亮得刺眼。
往下数三代，赫然是苏清璃的名字，旁边用朱砂笔圈着命定斩劫者五个字。
这不可能。他的声音发涩，我只是个被废了修为的矿奴...
矿奴？紫云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几分悲凉，你以为修真界的矿脉为什么总在月圆之夜泛红光？
那是九狱塔在抽取地脉灵韵，喂养你的血脉。
你以为外门大比时，那本该劈死你的雷劫为什么突然转向？
因为九狱塔在护你。她的指尖重重按在图谱上，从你被丢进矿洞那天起，就已经是棋盘上的棋子了——而执棋的，是九狱塔里锁着的那位。
混沌雾霭突然翻涌起来。
林渊抬头，看见远处的黑缝又扩大了几分，几缕圣光如蛇信子般探进来，所过之处，雾霭凝结成冰碴子簌簌落下。
他听见太虚的冷笑穿透空间：找到了！
给我烧了那破塔！
紫云拽住他的手腕，九狱塔的投影撑不了多久。
这典籍你带着，里面有开启永恒之门的方法——但记住，每走一步都要问自己，你要的到底是救她，还是...成为他们要你成为的斩劫者。
她的手很凉，却带着股奇力，拉着他往塔心的光门跑去。
林渊怀里的契约残页突然发烫，虚影中的苏清璃又动了，这次她的嘴唇清晰吐出几个字：小心...因果...
圣光终于刺破雾霭，劈在九狱塔投影的边缘。
林渊感觉后背被热浪灼得生疼，抱着紫云和典籍冲进光门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龙吟——是青鳞？
可青鳞不是已经消散了吗？
光门闭合的刹那，他回头瞥了一眼。
混沌雾霭中，一道半透明的龙形灵体正从虚空中凝形，青鳞的眼睛泛着幽蓝的光，望着他的方向，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主上...塔灵...醒了...光门闭合的刹那，林渊的靴子重重磕在九狱塔第八层的青石板上。
这里的空间比外界稳定许多，却仍在微微震颤——是太虚的圣光余威穿透了投影屏障。
他反手护住身后的紫云，后者踉跄两步，扶着塔壁才站稳，额角渗出冷汗，显然刚才的逃亡消耗了最后几分气力。
主上。
青鳞的龙吟裹着冰碴子撞进耳中。
林渊转头，便见半透明的龙形灵体正从虚空中游出，龙鳞间还凝着未散的混沌雾气，连龙角都泛着幽蓝微光。
这是他自青鳞消散后第一次再见它，可灵体比记忆中更淡薄，仿佛风一吹就会碎成星屑。
你...不是...林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记得在古魔渊底，青鳞为护他抵挡魔帝分身，灵体被撕成了碎片，最后消散前还将本命龙珠塞给他。
此刻青鳞却出现在这里，龙目中流转的灵光，分明是当年那道认准他为主的赤诚。
塔灵苏醒了。青鳞的尾鳍轻扫过林渊手背，凉意透过皮肤直钻骨髓，它在混沌中重塑了我的灵体——但只能维持半刻。龙首转向他掌心还在发烫的契约残页，主上，你手中的残页...是被抹除的历史。
林渊低头，残页上的符文已完全舒展，在两人之间投射出半透明的光幕。
苏清璃的虚影仍立在其中，这次她的战甲上多了几道裂痕，右肩的鳞甲翻卷着，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那伤口里没有血，而是翻涌着墨色的混沌气。
背叛者。青鳞的龙息突然变得粗重，当年九狱塔镇压至高天道时，有位守塔者认为天道不该被囚，便篡改了塔内记载，将初代斩劫者的血脉传承从典籍里抹去。
这残页...是他抹除前偷偷藏下的。
林渊的手指无意识攥紧残页边缘。
他想起在风无痕旧书房看到的血脉图谱，顶端那个与自己眉眼相似却更凌厉的男人，此刻突然与光幕里苏清璃仰望的方向重叠——那男人的背影，竟与虚影中苏清璃所视之处完全吻合。
苏姑娘她...紫云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她不知何时挪到了两人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光幕，虚影中的苏清璃竟转头看了她一眼，眼尾红痣微微发颤，她体内的混沌印记...是血脉传承的代价？
正是。青鳞龙首轻点，初代斩劫者为破永恒之局，将神魂融入命运长河，他的血脉后裔每代都会觉醒部分记忆，同时被混沌侵蚀——因为命运长河的源头，是九狱塔锁着的天道之血。
林渊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想起在神荒界时，苏清璃曾在月圆夜突然暴走，指尖长出漆黑的利爪，瞳孔里翻涌的黑雾几乎要吞噬理智。
当时他以为是寒毒恶化，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混沌印记在苏醒。
所以她总说...自己是灾星。他的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像叹息。
记忆如潮水涌来：矿洞逃亡时她把最后半块灵玉塞给他，古魔渊底为他挡下致命一剑，化神天劫时站在雷云中替他引开一道紫电——原来从始至终，她都知道自己体内藏着怎样的祸根，却还是选择站在他身侧。
九狱塔突然发出轰鸣。
林渊感觉识海被一道温热的意识波纹扫过，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血色祭坛上，苏清璃跪在刻满咒文的青石上，长发被血浸透，双手按在祭坛中央的九狱塔纹上。
她的神魂从体内飘出，如流萤般汇入头顶的光河，光河尽头，是与他血脉图谱顶端相似的男人，正朝着她伸出手。
那是初代斩劫者的记忆残影。青鳞的声音变得艰涩，塔灵说，只有初代血脉的后裔能唤醒第九层意志——而第九层，锁着解开永恒之局的钥匙。
林渊的指尖抵在眉心，那里九狱塔印记正发烫。
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突破时九狱塔都会异动，为何苏清璃总说在他身上闻到很旧很旧的味道。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被命运串成了线，他是九狱塔选中的现世斩劫者，她是血脉里刻着觉醒使命的引路人。
我们从来就不是敌人。他喃喃开口，目光落在光幕中苏清璃的虚影上。
虚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手，指尖穿过光幕，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林渊浑身一震，脑海中突然响起苏清璃的声音，带着几分他从未听过的苍凉：若有一日你见我被混沌侵蚀，不要犹豫...斩我。
林渊猛地抓住光幕，却只触到一片虚无。
他转头看向青鳞，眼神如淬了火的剑，告诉我，怎么唤醒第九层？
需要初代血脉的神魂共鸣。青鳞的灵体开始淡化，龙尾在空气中划出淡蓝色的痕迹，主上，把残页收进第八层吧——塔灵说，它会护着这最后的线索。
林渊低头看向掌心的残页。
苏清璃的虚影正对着他笑，那笑里有他熟悉的温柔，也有他从未见过的释然。
他深吸一口气，将残页轻轻按在八层塔壁上。
塔纹泛起金光，残页瞬间融入其中，只在原处留下一道淡金色的裂痕，像一道等待被填补的缺口。
主上...青鳞的声音越来越轻，记住，命运长河里的每一滴血，都是前人替你趟过的路。
话音未落，龙形灵体便碎成星屑，消散在塔内的空气中。
林渊望着星屑消散的方向，又转头看向紫云。
后者正靠着塔壁闭目养神，嘴角却勾着极淡的笑，仿佛听懂了刚才的对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九狱塔的震动突然加剧。
林渊抬头，透过塔顶的镂空花纹，能看见外界的混沌雾霭中，太虚的圣光如利箭般穿梭，正疯狂寻找他们的踪迹。
他摸向腰间的太虚剑，剑鸣透过剑鞘传来，像在应和他此刻翻涌的战意。
苏清璃。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抚过八层塔壁上的裂痕，等我。
塔内的光纹突然全部亮起，在他脚下投出九道阶梯的影子——那是通往第九层的路。
林渊望着阶梯顶端的黑暗，眼中有星火在烧。
他知道，这条路上等着他的，或许是更残酷的真相，或许是更致命的危机，但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命运的共谋者，从来不是被推着走的棋子，而是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劈开迷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