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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下起来就没个完。

淅淅沥沥的,把湘北的山浇得透湿。我们的临时驻地在半山腰的溶洞群里,洞口用帆布挡着雨,可潮气还是顺着石缝往里钻,石壁上渗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像淌不完的泪。洞中央架着篝火,火苗被风抽得歪歪扭扭,映得周围人影忽明忽暗。

地上铺着干草,不少伤员就躺在上面,裹着发潮的被子,哼哼声此起彼伏,混着柴火的烟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最先出问题的是三排的小兵陈石头。

这孩子才十六,脸上还带着稚气,前几天在冲锋时被流弹擦破了胳膊,本不算重伤。可今早我去换药时,发现他脸烧得通红,嘴唇干得发乌,一摸额头,烫得能煎鸡蛋。“赵医生,我冷……”他牙齿打颤,说话都不利索,刚说完就猛地侧过身,“哇”地吐了一地,全是黄绿色的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普通的伤口发炎。

赶紧叫护士取来体温计,甩了甩塞进他腋下。等拿出来一看,水银柱快顶到顶端——四十度二。“去把王院长叫来。”我一边解开陈石头的衣襟检查,一边朝旁边的卫生员喊。手指刚碰到他胸口,就觉得不对劲,皮肤又烫又黏,像摸在刚出锅的馒头上面。

王院长拄着拐杖赶来时,陈石头已经开始抽搐,眼睛翻白,嘴角挂着白沫。老院长捏着听诊器听了半天,眉头拧成个疙瘩:“不对劲,脉搏快得像擂鼓,呼吸却越来越弱。”他掀开陈石头的被子,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孩子的小腿,“这啥?”

我凑过去一看,后脖颈子瞬间冒了层冷汗——陈石头的小腿内侧,有块指甲盖大的斑块,紫黑紫黑的,边缘还在微微发颤,像有活物在底下钻。“这不是磕碰的瘀青。”我声音发紧,“老院长,你见过这症状没?”

老院长摇着头叹气:“行医三十年,没见过这么邪门的。有点像霍乱,可霍乱不发这么高的烧;像疟疾,又不带这种斑块……”他突然顿住,眼神直了,“该不会是……”

话没说完,洞口传来一阵骚动。两个卫生员架着个大个子跑进来,是二连的炊事员老李。他昨儿还乐呵呵地给大家煮姜汤,这会儿却软得像滩泥,被架着走一步吐一口,裤腿上全是秽物,老远就能闻见酸臭味。“赵医生!快!李师傅说他肠子像被搅碎了!”卫生员急得快哭了。

我赶紧迎上去,刚扶住老李的胳膊,他突然浑身一挺,直挺挺倒下去,眼睛瞪得溜圆,没了气息。

“没气了?”王院长摸了摸老李的颈动脉,手一垂,“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洞里瞬间静得可怕,只有雨点打在帆布上的“噼啪”声。伤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的恐惧像野草似的疯长。有个伤轻的战士突然蹦起来:“是鬼子!肯定是鬼子在水里下了毒!”他指着洞角的积水桶,“我早上看见有个戴草帽的陌生人在桶边晃悠!”

“我就说这水一股子怪味!”另一个战士跟着喊,“昨天我喝了两口,现在肚子正疼呢!”

恐慌像炸开的火星,瞬间燎遍整个溶洞。有人掀翻了水桶,有人把剩下的干粮往怀里揣,还有人抄起枪就往洞口冲:“跟小鬼子拼了!”

“都给我站住!”我猛地提高嗓门,声音在洞里撞出回声。“现在乱有用吗?陈石头还躺着,老李的死因没查明,冲动是自寻死路!”我指着篝火旁的空地,“王院长,咱们搭隔离区,所有发烧、呕吐的,全挪过去!其他人待在原地,谁也不许乱串!”

手忙脚乱折腾了半个钟头,总算把六个有症状的伤员隔离开。我让人在隔离区周围撒了厚厚的石灰,白烟腾腾的,像道生死线。刚喘口气,就见隔离区里的一个伤员突然坐起来,指着自己的胳膊尖叫:“斑块!我也长斑块了!”

我冲过去一看,他胳膊上的斑块比陈石头的大一圈,紫黑色里透着点青,摸上去硬邦邦的,边缘还在往四周爬。“赵医生,我冷……”他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我是不是快死了?”

指尖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弱,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最后一口气叹得像风箱抽完了气。

王院长蹲在旁边,用银针往斑块上扎了扎,针尖没带出半点血。“邪门得很。”他把银针在火上烤了烤,“这斑块底下像是坏死了,连血都不流。”

我突然想起背包里有台简易显微镜,是上次从鬼子据点缴获的,虽然模糊,但总比没有强。赶紧翻出来,取了点斑块上的组织,夹在玻璃片里观察。镜头里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些扭曲的细菌,比普通病菌大一圈,还在不停分裂,像活的蛆虫。

“是病菌感染,但不是普通细菌。”我把显微镜递给王院长,“这玩意儿繁殖太快,估计是鬼子搞的细菌战。”

这话一出,洞里又炸了锅。有人开始哭,有人骂骂咧咧,还有人默默往枪里压子弹。我看着角落里缩着的几个新兵,他们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却还紧紧攥着枪——这些孩子,有的才十五岁,本该在学堂里念书的。

“都别哭了!”我捡起块石头,狠狠砸在岩壁上,火星溅起来,“哭能把病菌哭死?还是能把鬼子哭跑?”我指着隔离区,“现在咱们能做的,是搞清楚这病咋传播,咋预防。王院长,你经验多,想想有没有啥土方子能延缓症状?”

老院长皱着眉沉思:“我小时候听老人说,野菊花、马齿苋、黄连熬水喝,能治‘瘴气病’,要不试试?”

“死马当活马医!”我立刻让人去附近采草药,“所有没症状的,全喝!浓度高点,苦也得灌下去!”

草药煮了满满两大锅,苦涩的味道弥漫在溶洞里,没人敢皱眉,捏着鼻子往嘴里灌。我自己也灌了两碗,苦得舌头发麻,却觉得心里稍微定了点。

傍晚时,师部的通信员冒雨来了。他浑身是泥,递过来一封电报,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速派熟悉病情者,与国际医疗调查队汇合,地址在三十里外的王家坳。”

“国际医疗队?”王院长眼睛一亮,“他们肯定带了好设备!佳贝怡,你去!你懂西医,又熟悉情况,最合适。”

我心里一动。对,国际队肯定有检测设备,说不定还有抗生素。“我去!”我把显微镜和样本往背包里塞,“给我配两个护卫,现在就走。”

刚走到洞口,就撞见麻明福。他浑身是水,军衣上还沾着血,手里攥着把刺刀,刀上的血顺着刃往下滴。“听说出事了。”他劈头就问,看见我背包上的红十字,“你要去哪?”

“去王家坳,找国际医疗队。”我抬头看他,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汗,“这边就交给你了,看好大家,别让他们乱闯。”

他突然把刺刀往腰里一插,解下自己的水壶塞给我:“里面是烧开的水,路上喝。”又从怀里掏出把手枪,是把小巧的日军尉官枪,枪柄上刻着朵丑菊花,“这枪轻便,射程够,带着。”

“你留着用。”我推回去。

“我有这个。”他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眼神沉得像山,“拿着。遇到事别硬拼,打信号弹,我带着人去接你。”他的手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记住,一定要回来。”

我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那是熬了不知多少夜的痕迹。“放心。”我用力回握了一下,“我还等着喝你煮的姜汤呢。”

他突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雨水顺着他的酒窝往下掉。“等你回来,煮一大锅,让你喝到够。”

跟着通信员钻进雨幕时,我回头望了一眼。溶洞的篝火在雨里明明灭灭,像只挣扎的眼睛。麻明福站在洞口,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手里的驳壳枪在雨里闪着冷光。

三十里山路,走得像爬了三天三夜。泥泞的路能陷到膝盖,茅草割得腿肚子生疼,雨点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石子砸。护卫的两个战士轮流扶着我,他们的裤腿磨破了,血混着泥水往下淌,却没哼一声。

快到王家坳时,远远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其中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是国际医疗队!”通信员喊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为首的是个高个子医生,蓝眼睛,看见我们就迎上来,用生硬的中文说:“终于来了。我们带了检测设备,快把样本给我。”

实验室设在村里的祠堂,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显微镜、培养皿和各种我叫不出名的仪器。高个子医生——后来知道他叫汉斯——把样本放在高倍显微镜下,突然“咦”了一声,招呼其他人来看:“是鼠疫杆菌,但变异了,毒性比普通鼠疫强十倍,还能通过空气传播。”

“肺鼠疫?”我心里一沉,“那传染性岂不是……”

“非常强。”汉斯点头,指着屏幕上的病菌图像,“你们的隔离措施很及时,但还不够。必须用专用防护服,接触患者后要全面消毒,排泄物、呕吐物都得焚烧处理。”他递给我一盒药剂,“这是链霉素,对鼠疫有特效,赶紧回去给患者用上。”

握着那盒链霉素,我的手在抖。找到了!终于有办法了!

汉斯又给了我几套防护服和消毒水,还派了两个护士跟我一起回溶洞。“我们随后就到,你们先控制住病情。”

往回赶时,雨小了点。我把链霉素揣在怀里,像揣着团火。想象着陈石头喝下药,慢慢退烧,想象着大家摘下口罩,重新在阳光下训练,想象着麻明福煮的姜汤,心里就热乎乎的。

走到半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枪声。回头一看,两个护士倒在地上,几个穿便衣的人正往我们这边冲,手里的枪还冒着烟。“是鬼子的特务!”护卫的战士喊着举枪反击。

我立刻往旁边的灌木丛钻,怀里的链霉素不能丢!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我抱着背包在泥地里打滚,衣服全烂了,胳膊被树枝划得全是血。突然脚下一滑,顺着坡滚了下去,脑袋“咚”地撞在石头上,眼前一黑。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麻明福的声音,越来越近。“赵佳贝怡!你在哪?”

我想应声,却发不出声音。感觉有人把我抱起来,粗粝的手掌擦去我脸上的泥。“找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佳贝怡,撑住!我们回家!”

怀里的链霉素盒硌着胸口,硬硬的,像块希望的石头。我想告诉他,药找到了,大家有救了,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只能任由他抱着,在雨里一步步往回走。

雨声里,仿佛听见篝火又燃起来了,映着溶洞里的人影,像片不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