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时,陈默正对着地图标注新的排查区域,笔尖顿了顿,墨点在“下关码头”旁洇出一小团黑渍。
他抬手接起,听筒里传来总机略带生硬的声音:“陈科长,前台有您的外线电话,说是从韶山来的,自称是您的父亲。”
“父亲?”陈默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韶山老家,他每个月都会按时写信打钱回去,上一次母亲回信时,只字未提父亲要出门的事。
“四一二”政变刚过一个月,南京城里风声鹤唳,国民党特务对往来人员盘查得比往日严了三倍,父亲怎么会突然从韶山跑到南京来?
“请让他接电话。”陈默压下心头的惊澜,声音尽量平稳。
片刻后,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带着韶山口音的苍老嗓音:“默娃子?我是你爹陈守业。”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父亲的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沙哑,还带着几分旅途劳顿的疲惫,“爹,您怎么突然来南京了?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跟你说你能让我来?”
陈父的语气带着点执拗,“你娘跟我说,南京城里天天抓人,枪子儿跟下雨似的,我在家里坐不住。再说,你赵叔……哦,就是你那个‘养父’赵山,前一段还托人带信回韶山,说你在这边当差辛苦,我更得过来看看。”
陈默的眉心骤然蹙起。
赵山是组织为他安排的“养父”,也是掩护他身份的关键棋子,寻常时候从不会主动跟老家联系。
父亲特意提到赵山,显然是提前有人打过招呼——他立刻想到了组织的“远房表舅”,那位常年往返于韶山和上海的货郎,也是地下交通线的联络员。
想来是父亲决意要来南京,组织上怕老人贸然上门露了破绽,才让“表舅”提前透了底,连“养父赵山”的事都说了。
“赵叔跟您说什么了?”
陈默刻意放缓语气,一边警惕地瞥了眼办公室的门,确认虚掩着的门缝里没有动静,“您现在在哪儿?住下了吗?”
“刚到下关码头,雇了个挑夫扛行李,还没找住处。”
陈父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你表舅在路上跟我说了,说你现在‘政府部门’当差,这边不比老家,说话办事都得小心。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担心你,想亲眼看看你安不安全。”
陈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
父亲嘴上说“担心安全”,可他太了解父亲的性子——一辈子在韶山,最看重的就是安稳,若不是有急事,绝不会冒着风险千里迢迢来南京。
“表舅”肯定没说实话,父亲来南京,绝对不止“担心安全”这么简单。
“爹,您先别找住处,我让人去接您。”
陈默语速极快,“您在码头出口的‘迎客茶馆’等着,找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别跟陌生人说话,我20分钟到。”
挂了电话,陈默抓起军帽扣在头上,快步走到门口。
刚拉开门,就撞见勤务员小张端着茶水过来,“陈科长,您要出去?”
“嗯,家里有点急事,出去一趟。”
陈默含糊应着,脚步没停,“要是戴老板找我,就说我去城南核查情报,半小时内回来。”
小张愣了愣,点头应下:“好嘞。”
陈默快步下楼,心里翻涌着无数念头。
父亲突然到访,变数太大——他的住所是情报组安排的公寓,楼道里常年有便衣巡逻;总部更是龙潭虎穴,绝不能让父亲靠近。
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外面的酒店,可找哪家酒店?离码头近了,怕有特务盯梢;离总部近了,又容易撞见熟人。
走到街角,陈默拦了辆黄包车,报了“迎客茶馆”的地址,又叮嘱车夫:“快点,路上别停。”黄包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前行,他掀开车帘的一角,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布庄、药铺、杂货铺,每家店门口都贴着“良民证查验处”的告示,穿黑制服的宪兵正逐户盘查,偶尔有人被拦下,双手举过头顶接受搜身,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组织在“金陵饭店”附近设过临时联络点,那家酒店规模大,往来客人多,情报组的特务很少去那里排查,相对安全些。
就去金陵饭店,先把父亲安置在那里,再慢慢问清楚来意。
到迎客茶馆时,陈默一眼就看见靠窗坐着的父亲。
老人穿着件蓝布长衫,头发鬓角又添了些白发,手里攥着个旧布包,正望着窗外的码头出神,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旅途的尘土。
听见脚步声,陈父回过头,看见穿上尉军装的陈默,眼里瞬间泛起红意,起身时差点碰倒了桌上的茶碗。
“默之……”陈父伸手想拍他的肩膀,却在碰到军装肩章时顿了顿,手指僵在半空,最后只是攥住了他的手腕,“你瘦了,也黑了。”
陈默的鼻子一酸,强压下情绪,扶着父亲坐下:“爹,路上累坏了吧?怎么不多带个人来?”
“带谁?你娘要在家看家,你妹还在学堂读书,管家忙离不开,我一个人能行。”
陈父摆了摆手,从布包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炕干的红薯干,“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我烘了两斤带来,没敢多带,怕路上坏了。”
陈默捏起一块红薯干,放进嘴里,甜香里带着点焦糊味,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可此刻他没心思细品,目光快速扫过茶馆里的人——角落里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盯着他们看,手指放在腰间,像是便衣;柜台后的掌柜频频抬头,眼神闪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爹,先跟我去酒店住下,有话咱们到地方再说。”
陈默起身,接过父亲的布包,“您跟在我身后,别说话,有人问就说您是我老家来的亲戚,来南京看病。”
陈父点了点头,跟着陈默走出茶馆。
黄包车早已在门口等着,陈默扶着父亲上车,自己坐在外侧,掀开帘子一角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车刚拐过码头的拐角,就见两个宪兵正拦住一辆马车盘查,手里拿着照片,仔细比对车上人的脸。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对父亲说:“待会儿要是有人拦车,您就低着头,别吭声。”
陈父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陈默的衣角。
他这一路从韶山到湘潭,再从湘潭坐火车到长沙,又转火车到南京,途中受了不少的累,见到了太多穿制服的人,也听了太多“抓共党”的传言,他的心里早就发慌了,只是在儿子面前强撑着镇定。
黄包车一路颠簸到金陵饭店门口,陈默付了钱,扶着父亲往里走。
大堂里人来人往,大多是穿西装的商人,还有几个洋鬼子在角落喝咖啡,气氛比外面松快些。他走到前台,掏出证件:“开一间二楼的单间,要靠里侧的。”
前台伙计看了眼陈默的上尉军装,又瞥了眼身后的老人,脸上堆起笑容:“陈长官放心,二楼208房正好空着,安静得很。”
拿了房门钥匙,陈默领着父亲上楼。楼梯口站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在陈父身上停顿了两秒。
陈默不动声色地挡在父亲身前,故意提高声音:“爹,您慢点走,这楼梯陡。”
男人收回目光,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陈默心里清楚,这是酒店的暗探,说不定还是情报组的线人,好在他身份特殊,对方不敢贸然盘问。
开了锁,进了208房,陈默先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楼下门口有两个穿短打的人来回踱步,不像酒店的伙计,倒像是在盯梢。
他皱了皱眉,回身锁上门,又把插销插上,这才转过身看着父亲。
陈父已经坐在椅子上,端着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陈默:“默娃子,你跟爹说实话,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表舅跟我说你在‘政府部门’当差,可我看你这军装,还有刚才路上那些人看你的眼神,不像是个普通办事的。”
陈默的心沉了沉。父亲虽然在农村,却比谁都精明,刚才一路上的警惕,还有酒店里的暗探,显然都被他看在了眼里。“表舅”提前铺垫的话,看来只压下了老人一半的疑惑。
“爹,我在情报处做事,就是负责查些消息,不算太危险。”陈默在父亲对面坐下,尽量让语气轻松些,“您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太平,做事谨慎点总是好的。”
“谨慎点?”
陈父放下茶杯,声音陡然提高,“我从韶山来的时候,在长沙火车站看见宪兵抓了个年轻人,就因为他身上揣了张标语,当场就被枪杀了!你娘跟我说,南京城里天天都在抓人,你天天干这个,能不危险?”
老人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我跟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妹妹还小,家里那么多地,还等着人去管。你表舅跟我说,老家的王乡绅托了人,让我劝劝你,别在南京蹚这浑水了,跟我回韶山,继承祖上的家业,娶个漂亮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果然是这样,陈默心里叹了口气。
“四一二”之后,韶山的乡绅们怕被牵连,纷纷劝家里有人在外面“当差”的回乡,父亲这次来,表面是“担心安危”,实则是受了王乡绅的托付,来劝他退身的。
“爹,国家现在这个样子,哪有什么安稳日子?”
陈默看着父亲,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在这边做事,虽然辛苦点,但能保一方平安,总比在家里看着外人欺负咱们强。”
“保平安?”
陈父猛地一拍桌子,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出来,“你保的是谁的平安?那些开枪杀人的人,跟你穿一样的军装!默之,爹知道你是个正直的孩子,可这官场黑暗,不是你能扛得住的。你赵叔……哦,就是你养父,托人带信说,让你别太较真,可你这性子,爹还不知道?”
陈默的心猛地一震。
父亲提到了赵山,还说“别太较真”——这话绝不是父亲自己能想到的,一定是“表舅”特意叮嘱的,是组织在通过父亲传话,让他注意收敛锋芒,别因为太过刚直暴露身份。
“爹,我知道分寸。”
陈默放缓语气,伸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您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您这次来南京,就在这里好好歇几天,等过两天风声松点,我送您回韶山。”
“我不回去!”
陈父梗着脖子,“你不跟我回韶山,我就不回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看你到底能不能平平安安的!”
陈默看着父亲固执的脸,心里又酸又涩。
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现在的南京城,到处是陷阱,父亲留在这儿,就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秘密情报组的人要是知道,他有个从韶山来的父亲,肯定会盘问不休;万一父亲撞见他跟地下组织的人联络,后果则不堪设想。万一脱口他说出“养父”赵山还活着,那就更麻烦了。
“爹,您不能留在南京。”
陈默的语气严肃起来,“这里不比老家,到处都是眼睛,您留在这儿,不仅帮不了我,还会让我分心。您听我的,先在酒店住两天,我安排人送您回韶山,等过些日子,我一定回老家看您和娘。”
“我不回!”
陈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声音低沉,“默娃子,爹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你得为家里想想。你娘天天在家烧香,就盼着你能好好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娘怎么活?”
陈默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眼眶发热。他想说“我做的事是为了更多人的家”,想说“我不能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他不能告诉父亲真相,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共产党,不能让他跟着担惊受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伙计的声音:“陈长官,您要的热水来了。”
陈默猛地回过神,对父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然后走过去,隔着门问:“就放门口吧。”
“好嘞。”伙计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默贴着门听了片刻,确认没人偷听,才打开门,把热水壶拎进来,重新锁上门。
“爹,您先歇会儿,我出去打个电话,让厨房送点吃的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父亲。
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布包里的红薯干,眼神落寞。
陈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却还是硬起心肠,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他走到楼梯口,掏出电话,拨通了老吴的号码。
赵山是他“养父”的事,苏晴和老吴最清楚,但现在组织上不让他与苏晴直接联系。赵山已隐姓埋名,联系不上,而且不允许他们直接发生关联。
况且,他也不想将这个事情扩大,只有和老吴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吴叔,我爹来了,从韶山来的。”陈默压低声音,“现在在金陵饭店,受了乡绅的托付,劝我回韶山。”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传来老吴沉稳的声音:“我知道了。‘表舅’昨天已经把消息传过来了。老人既然来了,就别硬劝,先稳住他。情报组最近在查‘老家来人’的官员,你小心点,别让他去你住所,也别让他靠近总部。还要嘱咐一下,不要让老人说出赵赵山的事儿”
“我知道,我已经安排他在酒店住下了。”陈默顿了顿,“可他不肯走,非要我跟他回韶山。”
“慢慢来,别跟老人起争执。”
老吴的声音顿了顿,“你爹是个明事理的人,给他点时间,他会明白的。另外,我让人在酒店附近安排了两个人,帮你盯着点,有情况随时联系。”
挂了电话,陈默松了口气。有组织盯着,父亲的安全能多一分保障。
他转身往房间走,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父亲的到来,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他平静的潜伏生活,接下来的日子,不仅要应对军统的盘问,还要安抚父亲,更要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回到房间时,陈父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红薯干。
陈默走过去,轻轻拿过红薯干,放在桌上,又从柜子里拿出薄毯,盖在父亲身上。
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陈默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楼下的暗探还在来回踱步。夜色渐渐浓了,南京城的灯火亮了起来,却照不进这房间里的沉默。
陈默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既要守住自己的身份,也要护住父亲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