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书斋的静,不同于范府那种清简中透着忧思的静,此处的静沉甸甸地压着,混合着陈年墨香、上好檀木,以及一丝极淡、却萦绕不散的药石之气。已是深夜,烛火将宰相吕夷简伏案的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与卷宗上,微微晃动。
他刚服下一剂“五石更生散”。这是京中某位致仕老御医秘传的方子,据说能固本培元,涤荡昏聩。近些时日,朝中风波暗涌,范希文那伙人动作频频,虽尚未有明旨发出,但那山雨欲来的气息,他浸淫政事数十载,岂能嗅不出?加之年岁渐长,精力确有不逮,这金石散剂,便成了他维系清明、洞悉时局的倚仗之一。
药力渐渐化开,初时是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驱散了春夜的微寒与精神的疲惫,思绪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敏锐。但很快,那暖意开始变得灼人,眼前书卷上的字迹偶尔会轻微地扭曲一下,耳畔亦出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嗡鸣。他知道,这是药效正烈的征兆,亦是代价。他定了定神,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一份关于河北路漕运的公文上。
就在此时,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突兀地袭来。
并非声音,也非光影,而是一种……“存在”的突然显现。仿佛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并非水纹,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感知。他猛地抬头,书斋内一切如常,烛火稳定,帘幕低垂。但那感觉无比真切,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意味,源头似乎就在左近!
他霍然起身,药力作用下,心跳得有些急促,视野边缘泛起轻微的光晕。他推开紧闭的窗,夜风涌入,带着汴京四月湿润的泥土气息,却吹不散那诡异的感知。那“东西”不在室外。
是幻觉?金石之毒?
吕夷简扶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强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对丹药的疑惧,更不愿承认这是年老精神不济的征兆。他闭上眼,复又睁开,试图驱散那不适感。
然而,就在他眼睑开阖的刹那,异变陡生。
眼前的景象并未恢复正常,反而剧烈地扭曲、变幻!书斋的墙壁、书架、案牍如同水中倒影被搅乱,迅速淡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幽暗、向下不断延伸的……地脉景象?
他仿佛正置身于一条矿洞之中,四周是粗糙湿润的岩壁,闪烁着某种系统性的、冰冷的蓝色网格光芒,这些网格如同活物般不断向下延伸、扫描、标注。他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穿透一层层岩层,直抵深处。
那里,是一片极为富集的铜矿脉。矿脉的形态、色泽、乃至伴生的岩石特征,都以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能瞬间明悟的方式,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更令他震骇的是,在那片丰饶的铜矿核心,嵌入着一块奇异的、绝不应存在于地底深处的物质——
那是一种银白色的金属,结构致密至极,流淌着一种非自然的、内敛的光华。其形态绝非天然矿物所能形成,线条流畅而规整,透着一种冰冷的、超越时代的精密感。它静静地嵌在铜矿之中,如同沉睡的异兽,又像是某种巨大造物破碎后残留的核心碎片。
蓝色网格光芒重点扫描着这块银白金属,无数细小的、他完全无法识别的符号和数据流如同飞蛾般环绕着它,进行分析、测度。一股强烈的信息洪流试图涌入他的脑海,关于成分、结构、能量特性……远超他理解范畴的知识几乎要撑裂他的头颅。
吕夷简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药力带来的灼热感与这强行灌入的冰冷信息剧烈冲突,几乎令他呕吐。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剧烈的撞击感让他恍惚的神智清醒了一瞬。
幻象消失了。
书斋还是那个书斋,烛火摇曳,公文依旧摊在案上。仿佛刚才那深入地心、窥见异矿的恐怖经历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但他剧烈的心跳、额角的冷汗,以及脑海中残留的那银白色金属的冰冷影像,都在尖锐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那不是简单的富铜矿!范希文那边那个来历不明的书生,他所献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地底深处的银白异物,又是什么?是祥瑞,还是……妖孽?
强烈的震惊过后,数十载权海沉浮磨砺出的心性立刻开始运转,压下翻腾的情绪,试图理性分析。是丹药所致幻象?有可能。但为何偏偏是此时?偏偏是那书生献策之后?幻象的内容为何如此具体、如此奇诡,远超他平日所能想象?那冰冷的蓝色网格、那流淌的数据……绝非人间手段!
一个更深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莫非……那林姓书生,其身怀之“异”,远非什么前朝残卷、家传秘术那么简单?那地底之物,是否与他有关?或者,他根本就是为此而来?
吕夷简缓缓走回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石镇纸,目光深沉如渊。若那幻象有百分之一为真,哪怕仅是那富铜矿本身,也足以缓解朝廷眼下的一部分燃眉之急,对范希文推行新政无疑是极大的助益。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但更让他心悸的是那银白色的金属。那东西散发出的气息,古老而超前,冰冷而强大,完全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它被埋藏在那里,是偶然,还是某种布置?若被开采出来,会引来什么?是福是祸?
他忽然想起一些极为隐秘的记载,皇室秘阁中一些语焉不详的残卷,似乎提及上古之时有天外异金坠地,引发巨变……还有,昨日心腹密报,提及范纯仁近日接触一名可疑书生,随后城西旧苑附近曾现异光,并有不明身份的悍匪搏杀,现场残留非人之力迹象……当时他只以为是政敌故弄玄虚或江湖仇杀,未曾深究。
此刻,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那个林沐然,恐怕不是棋子。
他自己,或许就是搅动棋局的未知之力。
吕夷简感到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远超丹药的灼热。他面对的,可能不再仅仅是政见不合的同僚,而是一种完全无法以常理度量的、诡异而危险的存在。范仲淹知道吗?他是在利用这力量,还是……也被蒙在鼓里?
必须查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波动,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轻轻叩了一下案上的银铃。
一名身着灰衣、面容模糊如同阴影般的仆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
“去。”吕夷简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请郭先生过来一趟。要快。”
灰衣人躬身,无声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过半盏茶功夫,一位身着玄色道袍、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的老者悄然而入。他双目开阖间精光隐现,行动间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轻盈感。此人乃吕府供奉的术士郭京,于丹鼎、占候、异闻之事颇有涉猎,平日深居简出,极少人知。
“相爷深夜相召,不知有何吩咐?”郭京拱手,声音沙哑却清晰。
吕夷简没有寒暄,直接以最简略的语言,隐去了丹药之事,只道自己方才静坐时,忽感心神悸动,似有幻象入脑,见一地脉深处奇异矿藏,核心有银白异金属,周遭有蓝色光纹扫描……他描述得尽量客观,但那银白金属的诡异特质和蓝色网格的非人感,仍让他的语调微微绷紧。
郭京听完,面色渐趋凝重。他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几枚磨得温润的古旧龟甲和一小袋蓍草,就在吕夷简的书案上径自占卜起来。他的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口中念念有词,皆是晦涩古音。
龟甲在烛火下微微转动,蓍草散落成某种特定形状。郭京仔细观察着,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征兆,眉头越皱越紧。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相爷,”郭京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或者说恐惧),“此象……非吉非凶,非凡间兆。”
“何解?”
“龟兆显示‘渊潜龙影,铁魄天生’,蓍草呈‘星殒之形,外来之格’。”郭京缓缓道,“据古简残篇所载,此乃‘天外异金’沉眠之象,其性至坚至锐,非火能融,蕴藏莫测之力。凡现世之时,必引动地气天机,伴生异象。然其究竟主吉主凶,古籍亦无定论,唯云‘得之者或骤兴,或骤亡’。”
他顿了顿,看向吕夷简,目光深邃:“至于那蓝色光纹……请恕贫道孤陋,从未见于任何典册记载。其描述冰冷规整,似法非法,似术非术,倒像是……某种非人之眼的‘窥视’。相爷所见,恐怕并非单纯幻象,而是……某种真实通过不可知的方式,投射于您的心神。”
“真实?”吕夷简的心猛地一沉。
“至少,那‘异金’的存在,极可能是真。”郭京肯定道,“其能量特质特异,一旦显世,凡俗或不可察,但精通感应之术者,或某些……非人之物,必有所觉。相爷,此事关涉甚大,已非寻常朝堂之争所能囊括。”
吕夷简沉默了片刻,书斋内静得能听到烛芯轻微的噼啪声。
“可能确定那矿脉方位?”
“龟甲指向京西南路,具体方位……受强烈干扰,难以精确。但既与那献策书生有关,范参政所遣勘查之人所欲往之处,必是源头所在。”
“很好。”吕夷简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有劳先生。今日之事……”
“贫道今夜从未离开过静室。”郭京立刻躬身道。
“去吧。”
郭京悄然退下,一如他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吕夷简独自坐在烛光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动着。范希文……铜矿……天外异金……蓝光窥视……林沐然……
所有的线索交织成一张危险的网。
他不能再以单纯的政斗思维看待此事。那地底之物,那诡异书生,所带来的变数,可能远超庆历新政,甚至超出大宋的国运之争。
必须采取行动。不仅要阻止范仲淹借此壮大,更要抢先一步,控制住那危险的源头——无论是矿,还是人。
他重新提笔,却没有蘸墨,只是用笔尖在空白的纸面上缓缓勾勒出那银白色金属的大致轮廓,眼神冰冷而锐利。
夜更深了。汴京的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宰相书斋的烛光,彻夜未眠,映照着一场因金石偶遇未来科技而悄然转向的暗流。这场风暴,已不再局限于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