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声清脆的“咔哒”声，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拉吉夫的手有些颤抖，他看了一眼肖景文，又看了一眼脸色凝重的威廉先生，最后缓缓地、带着一种揭晓谜底般的仪式感，掀开了那片沉重的柚木盖板。
没有想象中腐烂皮革的霉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石材清气的味道。
当盖板完全打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书桌的内部，并非什么皮质或木质的写字板，而是一整块巨大的、近乎纯黑色的石板，严丝合缝地镶嵌在柚木框架之中。石板的尺寸几乎占满了整个书桌内部，长约四十五厘米，宽约二十五厘米，厚度目测超过三厘米。
石板的表面平滑如镜，却又不是那种冰冷的反光，而是一种温润内敛的幽光。在店铺昏暗的灯光下，石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中带青的颜色，细腻得看不到任何颗粒感。更令人惊叹的是，在石板的右侧，有一片天然形成的、如同初升旭日般的圆形“火捺”纹，颜色比周围略浅，呈黄中带红的色泽。而在石板的中央，隐约可见几道纤细如发的“金线”，在特定的角度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我的上帝……”威廉先生失声低语，他虽然不懂这是什么，但那块巨石所散发出的古朴、厚重与雅致的气息，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英国绅士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拉吉夫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经营了一辈子旧家具，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写字板”。
只有肖景文，在看到这块石板的瞬间，心脏狂跳，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态。
“黑石头！滑滑的黑石头！”小砚可不管那么多，他兴奋地叫着，伸出小手就想去摸。
苏诺桐连忙拉住他，低声说：“宝宝乖，先让爸爸看。”
肖景文走上前，没有用手去触碰，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喷壶，对着石板的表面，轻轻喷上了一层水雾。
奇迹发生了。
水雾落在石板上，并没有散开或流淌，而是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膜，久久不散。整块石板仿佛被唤醒了一般，颜色变得愈发深邃，那深沉的紫色中，仿佛有水波在流动。而那几道原本隐约可见的“金线”，在水膜的映衬下，变得清晰起来，犹如夜空中的流星，一闪而过。
“呵气成霜，储水不涸……”肖景文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这是端砚中的极品，老坑端砚。”
他抬起头，看向已经完全呆住的拉吉夫和威廉，一字一句地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中国‘四大名砚’之首的端砚。产自广东肇庆的端溪，自唐代起就是贡品。最好的端砚石料，出自水下的‘老坑’，石质‘温润如玉，眼高而活’。你们看，”他指着石板，“这种深紫似猪肝的颜色，是老坑独有的‘猪肝冻’；这片火捺，形如旭日，是顶级石品；这几道金线，更是千年难遇。而刚才喷水的效果，证明了它‘储水不耗’的特性，是砚中至宝。”
他转向威廉：“威廉先生，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一位英国法官愿意忍受它的重量了吗？因为这不是一块简单的写字板，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是当时中国文人精神世界里最高级的奢侈品。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与中国最高雅的文化对话的资格。”
威大廉的脸色变得非常复杂，他看看那块巨大的端砚，又看看肖景文，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不甘。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天大的机会。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里面是腐烂的皮革，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拉吉夫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着肖景文，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感激。他结结巴巴地说：“先生……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里面是这个？”
“我不知道，”肖景文坦诚地说，“我只是根据它的重量和一些细节，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是这个孩子，”他摸了摸小砚的头，“是他最先‘听’到了里面有块大石头。”
拉吉夫看着小砚，眼神变得无比惊奇，仿佛在看一个小小的神明。
“拉吉夫先生，”威廉不甘心地开口，“即便这是一块很好的中国砚台，但它被镶嵌在了英国家具里，这是一种不伦不类的组合。我依然愿意出2万卢比，买下它，我……我可以把它运回英国，让它回归故里。”
“回归故里？”肖景文笑了，“先生，你搞错了。它的‘故里’，一个在中国，一个在英国，而加尔各答，正是它诞生的地方。这种‘不伦不类’，恰恰是它最伟大的价值所在。它证明了在那个充满冲突和贸易的时代，文化依然有能力进行如此深刻而美好的交融。把它拆开，才是对它最大的破坏。”
他不再理会威廉，直接对拉吉夫说：“老板，现在，我们可以重新谈谈价格了。我依然坚持我的承诺，我愿意为我的‘发现’付费。这件柚木嵌老坑端砚书桌，我出一百万里亚尔。”
“一百万！”拉吉夫吓得差点跳起来，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不啻于天文数字。
“不，先生，太多了，太多了！”他连连摆手，“我不知道它这么值钱，我不能……”
“你应得的。”肖景文打断他，“是你和你的家族，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在它不为人知的时候，守护了它。没有你们的守护，它可能早就被当成废品处理了。这份守护，就值这个价钱。”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把它的故事，连同‘乔治的收藏’这家店的名字，一起写进我们博物馆的展品介绍里。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加尔各答的一条老街上，有一个家族三代人，默默守护着一件东西方文明交融的瑰宝。”
拉吉夫的眼眶湿润了。他看着肖景文，又看了看那块静静躺在柚木框架里的巨大端砚，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在买一件古董，更是在尊重一段历史，尊重他们家族的坚守。
“好……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办！”
威廉先生在一旁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他向肖景文微微鞠了一躬，低声说：“先生，您赢了。您不仅赢得了这件珍宝，也赢得了我的尊重。您让我明白了，真正的收藏，是懂得，而不是占有。”说完，他默默地转身离去。
交易完成后，肖景文让林溪处理转账事宜。小砚则把那枚圣甲虫石雕，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拉吉夫满是皱纹的手心里。
“爷爷，送给你！这个是好运！”
拉吉夫握着那枚来自埃及的圣甲虫，感受着上面冰凉的触感，再看看眼前这群来自中国的客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笑着对小砚说：“谢谢你，小天使。愿象神甘尼许也保佑你，让你永远能发现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那件沉重的书桌被小心地安放在车上。苏诺桐抚摸着那块巨大的端砚，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一块这么大的老坑端砚，别说做成书桌，就算只是原石，在国内也已经是传说级别的存在了。真不知道当年那位英国法官是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弄到的。”
“这或许就是收藏的魅力吧，”肖景文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殖民建筑，感慨万千，“它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点，给你一个巨大的惊喜。这块砚台，它不仅是文房用具，它本身就是一段传奇，一段关于海洋、贸易、野心和雅趣的传奇。”
当晚，王老先生的跨洋电话再次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景文！你……你是不是把肇庆端溪的整个老坑都给搬过去了？！这么大尺寸的、带火捺和金线的老坑猪肝冻，我只在清宫旧藏的图录里见过类似的！你这趟印度之行，等于把‘景文阁’的砚台收藏，直接推到了世界之巅！这已经不是‘镇馆之宝’了，这是‘镇国之宝’！”
小砚趴在桌边，用小手指在湿润的砚面上画着小船，他抬起头，好奇地问：“爸爸，这个黑石头，比里斯本的花盘子还好吗？”
肖景文笑着点头：“对，它们都很好。一个用来洗笔，一个用来写字。它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大海另一边的故事。”他知道，加尔各答的这块奇砚，将成为“景文阁”中西文房交流史上的一座丰碑。而他们的脚步，将继续追随着历史的航线，驶向下一片未知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