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巨鹿城向东,官道愈发平坦开阔,两旁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行不过数十里,便望见广宗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此城规模虽不及巨鹿,但历史底蕴却极为深厚。广宗之名,最早可追溯至前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彼时朝廷为封孝王玄孙刘如意为广宗王,特建广宗国,取“推广宗子(即皇室子孙)”之意,以示皇恩浩荡,宗枝繁茂。后王国虽除,但其名却留存下来。至东汉章帝时,又取“广先帝基业”之宏愿,析分堂阳县之地,重置广宗县,冀望此地能成为大汉基业新的支点。
广宗之地,商周时属邢国疆域,秦汉则归巨鹿郡管辖。它坐落于古黄河千百年来冲积而成的沙质平原之上,地势平衍,一望无垠。土壤多系沙质,因风力和水流作用,到处堆积成连绵的沙丘,故此地古名即为“沙丘”。这片看似平凡无奇的土地,却因一次次决定历史走向的惊天变故,成为了史书中着名的“困龙之地”,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神秘气息。
遥想商周之时,此地属邢国。商王祖乙曾一度迁都于邢,欲图中兴。然而,传至末代商纣王,其暴虐荒淫在此达到了顶峰。他于邢国之沙丘大兴土木,增建奢华无比的苑台,设下臭名昭着的酒池肉林,命男女赤身裸体追逐嬉戏其间,自己则与宠妃佞臣狂歌滥饮,通宵达旦,极尽享乐之能事。忠直的邢侯目睹此景,痛心疾首,毅然犯颜直谏,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西周时,沙丘之地仍属邢国,后邢国为卫所灭,此地遂归卫国。即便是以昏聩好鹤闻名的卫灵公,其生命终点亦与沙丘相连——他因听信占卜之言,最终选择葬于这片沙丘之地。
及至战国,沙丘已成为赵国属地。那位雄才大略、力行“胡服骑射”、使赵国跻身强邦的赵武灵王,晚年却因继承人问题酿成惨祸。他传位于年幼的公子何(赵惠文王),自称“主父”,退居沙丘宫。其长子公子章心有不甘,发动兵变,欲夺回王位,事败后逃至沙丘宫寻求父亲庇护。惠文王派公子成与李兑率重兵包围沙丘宫,不仅诛杀了公子章,更将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围困于宫中,断水绝粮,活活饿死。曾经驰骋草原、北驱胡虏的英主,最终竟在沙丘宫这困龙之地,以如此凄凉的方式谢幕。
历史的阴影似乎格外垂青此地。秦始皇帝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嬴政进行其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巡。车队行至平原津时,这位横扫六合、不可一世的帝王染上了重病。七月丙寅日,舆驾抵达沙丘,停留于沙丘宫的平台。就在这里,秦始皇走完了他充满争议而又辉煌的一生,病重而逝。他的突然离世,给帝国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随行的小儿子胡亥,与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相互勾结,诈称受始皇遗诏,立胡亥为太子,并伪造诏书,逼迫本当继承大统的长公子扶苏自尽。沙丘宫的平台,就此成为了大秦帝国命运急转直下的拐点,一个统一不久的庞大帝国,由此一步步滑向深渊。
一行人当晚便在广宗城中歇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仿佛每一步都能踏响历史的回音,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昔日的权谋、血腥与不甘。卫铮与蔡邕谈起这些旧事,皆感慨不已。蔡邕博通经史,对此地典故更是如数家珍,言谈间充满了对历史兴亡、英雄悲歌的深沉喟叹。
翌日清晨,队伍再次启程东行。出了广宗东门,但见一条宽阔的大河由南向北奔流不息,这便是清河。河面之上,一座大型石桥如长虹卧波,连接两岸,此桥名为“界桥”。桥身以巨大的青石砌成,饱经风霜,石缝间爬满了苍苔,显得古朴而坚固。车马辚辚,驶过界桥,脚下河水汤汤,奔流东去。此桥不仅是一座物理意义上的通道,更是一个重要的地理分界——过了此桥,便意味着正式离开了冀州巨鹿郡的地界,进入了清河国的疆域。
清河国,郡治设在甘陵。说起清河本地的士族,首屈一指的便是世居东武城(位于甘陵以北不远)的清河崔氏。崔氏家族源远流长,其后更分为清河与博陵两系,累世高官,文脉绵长,被誉为儒家文林中的翘楚,素有“崔为文宗,世禅雕龙”之美誉,意指崔氏家族文采风流,世代继承着雕琢龙文般的华美辞章与精深学问,堪称文坛领袖。
在此时代,崔氏家族中已有一位日后将声名显赫的人物——崔琰。他生于公元155年,此时正当青年。据闻其年少时性格朴实,甚至显得有些言辞迟钝,不尚空谈,反而喜好击剑,崇尚武艺,颇有游侠之风。他生得声姿高扬,眉目疏朗,仪表不凡。直至二十三岁时,乡里按规定将他转为正式兵役(正卒),此事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弦,使他幡然醒悟,开始感慨发奋,转而潜心研读《论语》、《韩诗》等儒家经典。崔琰为人清正忠直,高风亮节,见识雅正,能洞察深远之事,推重方正之道,以刚正不阿着称。他天资聪颖,一旦立志向学,便迅速掌握了儒家经典的精髓,其才学与品格很快便闻名遐迩。
尽管清河崔氏与年轻的崔琰名声在外,卫铮一行人却并未北上甘陵或东武城去拜访。他们在甘陵城休整一夜后,便转而向南,踏上了通往兖州的道路。途经贝丘之地,但见地貌略有起伏,与广宗一带的平衍沙丘景象又自不同。队伍继续南下,终于进入了兖州地界,一路未作过多停留,直抵东郡所属的乐平县。行程匆匆,仿佛那界桥不仅划分了州郡,也隔开了不同的风景与心境,新的旅程,正在前方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