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最底层,水牢。
这里的空气早已不能称之为空气,而是凝固的、饱含绝望的毒瘴。冰冷腥臭的污水漫过脚踝,深不见底,水下沉淀着经年累月的污秽和无法言说的秽物。石壁湿滑黏腻,遍布深绿色的苔藓,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头顶岩缝渗出,滴落水中,发出单调而令人疯癫的“滴答”声。唯一的光源是壁上一支摇曳欲灭的火把,将扭曲的人影投在布满抓痕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铁链沉重,锈蚀不堪,如同巨蟒蜕下的死皮,缠绕在囚犯的手脚脖颈之上,稍一动作,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
沈万金蜷缩在污水中央一块稍高的石台上,但那石台也早已被污水浸透。他早已不复昔日江南盐商的富态圆润,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架的破布袋,瘫在冰冷的污水里。华丽的紫袍早已污秽不堪,破烂成缕,露出下面浮肿苍白、布满青紫淤痕和溃烂伤口的皮肉。几只肥白的蛆虫正慢条斯理地在他泡得发胀、微微颤抖的指尖伤口处钻进钻出。他双眼空洞地望着水面,嘴唇无声地哆嗦着,涎水和污浊的液体从嘴角不断淌下,混合在一起。
脚步声,清脆而平稳,从幽深的甬道尽头传来,一步步,敲击在潮湿的石地上,在这死寂的水牢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心悸。
沈万金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牢门方向。
玄色斗篷拂过积水,沈娇娇的身影出现在铁栏外。火把的光晕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她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小、做工极其精巧的赤金镶嵌红宝石的盒子,盒身雕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这肮脏绝望的牢狱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奢靡与诡异。
狱卒颤抖着打开沉重的铁锁,退到一旁,大气不敢出。
沈娇娇缓步走入水牢,污水浸湿了她绣鞋的边缘,她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沈万金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爹爹,”她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珠玉落盘,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几日不见,怎么如此憔悴了?这诏狱的饭食,想必不合您的胃口吧?”
沈万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恐惧和虚弱扼住了喉咙,只能徒劳地睁大那双充满血丝和绝望的眼睛。
沈娇娇在他面前蹲下身,裙摆曳入污水中,染上浊色。她将那个赤金宝石盒举到眼前,轻轻晃了晃。盒子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在蠕动,撞击着盒壁,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女儿今日得了个有趣的小玩意儿,”她歪着头,眼神天真又残忍,像是献宝一般,“想着爹爹这里冷清,特意带来给您解解闷儿。”
她说着,拇指在那红宝石扣钮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盒盖弹开。
就在盒盖开启的瞬间,三道色彩斑斓、快如闪电的影子猛地从盒中蹿出!
那是三只足有铜钱大小的蜘蛛!通体漆黑,背部却有着极其鲜艳刺目的红色斑纹,如同溅上的鲜血,八只长满绒毛的步足急速划动,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迅捷,直扑沈万金裸露在外的脖颈!
“啊——!!!”沈万金发出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躲闪,但沉重的镣铐和虚弱的身体却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
那三只红背金斑蛛速度快得惊人,瞬间便爬上了他的脖颈!尖锐的毒螯毫不犹豫地刺入他颈侧跳动的血管!
“呃啊啊啊——!”沈万金的惨叫声陡然变调,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他整个人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猛地弓起身子,又重重砸回污水里,疯狂地扭动翻滚!铁链被他挣得哗啦作响,污浊的水花四处泼溅,甚至有几滴溅上了沈娇娇的裙摆和脸颊。
她却只是微微侧头,避开水珠,目光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欣赏地看着沈万金在蛛毒下痛苦挣扎的模样。那冰冷的目光,比这水牢的污水更令人胆寒。
蛛毒显然极其猛烈。沈万金的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皮肤变得紫黑,他呼吸困难,眼球暴突,脸上肌肉扭曲,涎水失控地流淌。
“救……救命……饶……”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求饶,声音如同破风箱。
“救命?”沈娇娇轻笑一声,用指尖轻轻拂去裙摆上的水渍,“爹爹当年把女儿送进这吃人的皇宫时,可曾想过给女儿一条生路?用鸩酒毒杀女儿时,可曾想过手下留情?”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说!当年北邙山乱葬岗,那具冒充宸妃的尸体,是谁找来的?!真正的宸妃,究竟是谁?!我是谁?!”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三年的血泪和恨意!
沈万金被蛛毒折磨得神志濒临崩溃,又被她的话狠狠刺中,心理防线彻底瓦解。他一边疯狂地抓挠着肿胀发黑的脖颈,一边涕泪横流地嘶嚎,声音含混不清却足够刺耳:
“是…是玉蔻的爹!!是那个该死的盐枭苏承恩!!是他!!是他从关雎宫的火场里……把你…把宸妃背出来的!!太后…太后娘娘发现了……就…就派人碾碎了他全身的骨头!!扔进了…扔进了运河喂鱼啊啊啊——!”
他一边惨嚎,一边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竟然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混合着哭腔,扭曲可怖:
“呵呵…哈哈哈……您…您颈后…那粒朱砂痣…先帝…先帝肩胛下…也曾有一粒…一模一样的……哈哈……报应!都是报应啊!!”
蛛毒彻底攻心,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污黑粘稠的血液,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球彻底翻白,整个人僵直着倒向污水深处,只剩下四肢还在无意识地痉挛,发出轻微的水声。
水牢内,只剩下污水晃动的波纹,和那三只红背蜘蛛在尸体上缓慢爬行的细微声响。
沈娇娇缓缓站起身。
污水沿着她的裙摆滴落,发出单调的声响。
她脸上的所有情绪仿佛瞬间抽空,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极致的空洞。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却点不亮丝毫温度。
玉蔻的爹……苏承恩……太后……
颈后的朱砂痣……先帝……
无数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伴随着沈万金临死前癫狂的嘶吼,如同终于找到了方向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最后的迷雾!
真相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门后,是更深、更黑暗、更血腥的深渊。
她最后看了一眼在污水中逐渐静止的沈万金,转身,玄色斗篷划开浓重的死寂,一步步,踏出水牢。
脚步声远去。
唯余蛛影,在尸身上织就复仇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