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宗真脸色铁青,看着那支梁军敢死队带着头颅遁回营寨,他握刀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胸腔中怒火翻腾。颜面折损,攻势受挫,他几乎就要下令,不惜代价,连夜猛攻,踏平那该死的营寨。
“大帅。” 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冷静而沉稳。说话的是军中参议萧诺,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他驱马靠近一步,声音压低,仅容耶律宗真及身旁两三心腹听闻。“请您暂息雷霆之怒。”
耶律宗真冰冷的目光扫向他。
萧诺继续道:“梁军,士气正旺,其困兽犹斗之心更盛。我军强攻一日,将士疲敝,伤亡亦是不轻。此刻趁夜强攻,即便能下,代价必然极大。”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细沙渡营寨,又道:“况且,敌将用兵坚韧,营寨工事虽残破,却未完全崩坏。我军若陷入夜间混战,优势难显。”
“难道就任其嚣张?” 耶律宗真声音冷硬。
“非也。” 萧诺摇头,“大帅,您可知为何梁军要行此险招,拼死夺回头颅?除了提振士气,更因他们已是强弩之末。箭矢、擂石耗尽,兵刃损折,兵员疲惫。他们是在赌,赌我们能因一时受挫而怒急强攻,他们便可利用残垒和夜色,最大限度地消耗我军精锐。”
他看向耶律宗真,语气加重:“我们不必遂其心愿。我军主力未损,优势仍在。只需暂缓一夜,让儿郎们稍作休整,恢复气力。” 他稍作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远处的梁军营寨,继续道:“明日可遣一队精干人手,换上梁军衣甲,扮作溃散败兵,趁乱混入其营寨周边。
探明其栅栏破损程度、守军布置虚实,特别是箭楼和粮囤的动静。若发现其防御松懈或物资调配有异,便可挥师直击要害!
更重要的是…” 他声音压得更低,“‘黑鹞子’那边,消息应该快到了。若其能得手,焚其粮草,断其根本。明日太阳升起时,面前的细沙渡,将不攻自乱。届时我军以逸待劳,收割残局,岂不更稳?何必在此刻与濒死之兽做最后缠斗,平添伤亡。”
耶律宗真眼中的怒意渐渐被理智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看向细沙渡。营墙上梁军的身影仍在忙碌,但那欢呼声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残破与疲惫。萧诺的分析是对的,愤怒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他缓缓松开了握刀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传令。鸣金收兵。各军交替后撤,于营外三里重新结阵扎营,严密监视梁军动向。派出游骑,封锁所有通路。令后方加快运送箭矢补给。再派斥候快马,催促‘黑鹞子’,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 传令兵迅速离去。
很快匈奴军阵中响起了代表撤退的金钲声。原本汹涌的攻势如同退潮般平息,各部匈奴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留下少量部队监视战场。
夜色深沉,匈奴军后撤的部队在昏暗的火光中收拢阵型,原本如潮的攻势在鸣金的号声中此刻已转为有序的撤退。追兵因主力回撤而自顾不暇,再无人执着于追杀这一小股残兵。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与间隙中,营门迅速开启一道缝隙——
雷大川一行人踉跄冲入营门,身后沉重的包铁门扇立刻被数名梁兵合力推上,插回粗大的门栓。
雷大川几乎脱力,单膝跪倒在地,却仍将那个黑色布袋紧紧抱在怀中。他大口喘着粗气,混合着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灌入肺叶,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带血的沫子。
苏明远快步上前,蹲下身,目光落在布袋上,声音低沉:“拿到了?”
雷大川抬起头,脸上血污和汗水混成一片,只有一双眼睛通红。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喉咙滚动,发出沙哑的声音:“拿到了…… 苏将军,老白…… 我们接回来了。”
他颤抖着手,解开紧紧系住的袋口,动作小心翼翼。周围残存的 “惊雷” 死士和营门附近的士兵都沉默地围拢过来,目光聚焦在那逐渐打开的袋口。
白守义的头颅显露出来。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唇齿间残留着黑褐色的血痂,颈部的断口参差不齐,已然干涸萎缩。但面容大致保存完整,能清晰辨认出生前的模样。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战场传来的隐约厮杀声。
苏明远凝视片刻,伸出手,极轻地在那冰冷僵硬的额头上按了一下,旋即收回。他站起身,解下自己身后已然破损的暗红披风,递向雷大川。
“用这个。包好。找军中的匠人,尽快清理缝合,寻一副合适的棺木…… 暂时安置。”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下颌线条绷得很紧。
雷大川用那双沾满粘稠鲜血的手,接过披风,将头颅重新包裹妥当,动作笨拙却异常郑重。两名身上带伤的死士上前,协助他将包裹好的头颅安置到一个临时找来的木匣中。
“伤亡如何?” 苏明远转向雷大川,目光扫过他身后仅存的数十名惊雷队员,个个带伤,神情疲惫不堪,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凛然。
“折了一百七十三个兄弟。” 雷大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回来的,算上我,四十一个。多半带伤。”
苏明远沉默地点点头。这个代价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比预想的要稍好一些。他拍了拍雷大川的肩膀:“带弟兄们下去,伤兵立刻送医营。你们做得很好。”
这时,王都尉从寨墙方向快步跑来,甲叶叮当作响,脸上带着急迫:“将军!匈奴军攻势缓下来了!像是在收兵后撤!”
苏明远闻言,立刻大步走向内侧的梯子,登上寨墙。雷大川犹豫了一下,将木匣交给身旁一名伤势较轻的队员,示意他先送去匠人处,自己则咬牙跟上苏明远。
站在墙头望去,暮色已深,火光摇曳之处,可见匈奴军如潮水般向后退去,留下了满地的尸首和损毁的器械。持续的猛攻确实停止了,只留下小股部队在箭程外游弋监视,防止梁军出击。
“是真的收兵。” 苏明远观察片刻后判断,“耶律宗真今日吃了亏,不会在夜间继续强攻。他需要重整队伍。”
营寨之内,压力骤减。还活着的梁军士兵们大多直接瘫倒在战斗位置上,喘息着,处理伤口,或者望着夜空发呆。极度紧张后的松弛带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医官和辅兵们开始穿梭忙碌,抬运伤员,收敛阵亡者的遗体。
储备消耗殆尽的问题暴露无遗。箭塔上空空如也,滚木礌石早已用光,连营内不少木棚都被拆解充作了防御材料。士兵们手中的兵刃很多都已卷刃甚至断裂。
苏明远下达一连串命令:加强夜间警戒,轮换休息,清点剩余物资,抢修破损寨墙,救治伤员,补充各处兵力缺口。
雷大川没有离开墙头。他靠在垛口旁,望着远处匈奴军营地方向渐次亮起的连绵火光,那里同样人喊马嘶,正在进行调整。他又回头看了看营内穿梭的担架和满地狼藉。
“狗日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匈奴人,还是在骂这该死的世道。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空了一块,老白的头抢回来了,可人终究是没了。一起冲出去的两百多个弟兄,也大半留在了外面冰冷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