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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京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无数野心、希望与不安搅动在一起。

距离春闱仅剩两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息。

街面上往来的行人脚步匆匆,茶馆酒肆里少了往日的喧嚣,反倒多了些压低了嗓门的议论。

谁家里有举子要赴考,谁家的先生押中了考题风向,谁又为了这场决定仕途的大考耗尽了心力。

就连街角卖花的老婆婆,篮子里的春桃枝都挑得格外周正,说是能讨个“独占鳌头”的好彩头。

青云阁客栈后院那间僻静的上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周颂宜忙碌而专注的身影。

她正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考篮是特意选的藤编,轻便结实。

她先取出那几支褚景彦用惯了的狼毫小楷,就着灯光,一根根检查笔锋是否整齐锐利,又用手指轻轻捋过,感受那柔韧的触感。

“笔是利器,半点马虎不得。”

她低声自语,小心地用软布包好,放入特制的笔袋。

接着是那块周正谦前几日派人悄悄送来的上等松烟墨。

墨锭黝黑发亮,上面镌刻着精细的云纹,触手冰凉温润,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清冽的松香。

“爹这次倒是舍得。”周颂宜嘴角微扬,用丝绵将墨锭细细裹好,放进考篮最稳妥的隔层里,避免碰撞。

厚厚一沓质地上乘的玉版宣,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一方沉手的端砚,砚堂打磨得光滑如镜;还有那枚小小的、刻着“静心”二字的青玉镇纸……

每一样,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期盼。

她又打开旁边那个双层提梁食盒。

上层整齐码放着耐存放的芝麻糖饼和切得薄薄的、用香料仔细腌渍过的牛肉脯。

下层则是她根据古方自己调配的薄荷脑丸,用蜡封着,提神醒脑;还有一小罐缓解头痛鼻塞的药油,以及一包干净的葛布巾。

“听说里头一待就是几天,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寸之地,吃食得顶饿,脑子也得时刻清醒着。”

她一边将食盒的盖子盖紧,一边对坐在窗边榻上,正闭目凝神默诵经义的褚景彦说道。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细致。

褚景彦闻声睁开眼,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她身边。

看着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将他的行装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伸手拿起一块芝麻饼,掰开一小块放入口中,酥香满溢,故意调侃道:

“准备得这般周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褚景彦不是去应试,而是要去哪处名山胜境游学呢。”

周颂宜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背,将他手中的半块饼子夺了回来,重新包好。

“别瞎动,都数好的!这可是春闱,国之抡才大典,规矩大如天,半点差错都可能前功尽弃。”

她说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走到支摘窗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听这风声,呜咽咽的,带着股湿气,怕是在憋着一场不小的雨呢。

我这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褚景彦也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

窗外夜色如墨,远处天际有沉闷的雷声隐隐滚过,带着湿意的凉风穿过窗隙,拂动两人的衣袂。

“春雨贵如油,下就下吧,只盼它来得快去得也快,莫要误了考期,也莫要让考生们受了风寒。”

“我就是担心这个!”周颂宜转过身,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

“我听说那贡院里的号舍,有些年久失修。

平日里看着还好,一旦遇上急雨,保不齐哪里就会漏湿。

万一你分到的那间屋子它就不凑巧……”

她没再说下去,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她快步走到衣柜前,踮起脚,从柜顶摸索着取下一把半旧的油纸伞。

伞面是寻常的桐油黄色,边角处已有些磨损泛白,但伞骨却用细麻绳加固过,撑开来依旧结实牢固。

“给,把这个带上。”

她将伞递过来,语气坚决。

褚景彦接过这把略显沉重的油纸伞,有些哭笑不得:

“阿宜,你的心意我明白。

可那是贡院,朝廷重地,号舍再破旧,遮风挡雨的顶棚总该是有的。

带着这个进去,且不说合不合规矩,让那些胥吏同窗看了,岂不显得我太过……娇气了。”

他本想说杞人忧天,话到嘴边又换了词。

“笑话?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周颂宜柳眉微竖,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打听过了,只要不是夹带,雨伞这等日常之物,并未明令禁止携带。

万一呢?万一你那间屋子它就是漏雨呢?淋湿了衣衫是小,感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若是雨水污了试卷,那更是天大的麻烦!

带着!必须带着!就放在考篮边上,不占多少地方,就当是让我安心,成不成?”

看着她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眸子里不容置疑的坚持,褚景彦心中那点觉得她过于谨慎的念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动容。

他不再争辩,顺从地点点头,将伞卷好,妥帖地塞进考篮侧面的空当里,温声道:

“好,好,都听夫人的。夫人的一片心意,便是求个心安,也是极好的。”

他只当这是关心则乱的一种表现,心底却因此愈发柔软。

春闱正日,天色果然阴沉得厉害。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皇城,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下来。

贡院大街早已被兵马司的兵丁肃清戒严,在隔离区域之外,却是人山人海。

送考的家人、好奇的百姓、还有穿梭叫卖的小贩,将气氛烘托得既隆重又紧张。

周颂宜只能送褚景彦到街口的警戒线外。

她帮他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青布直裰,将领口抚平,动作细致而温柔。

“一切小心。”她低声叮嘱,千言万语都凝在这四个字里。

褚景彦重重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沉静而坚定:“放心,等我出来。”

说罢,他提起那个被周颂宜塞得满满当当的考篮,转身汇入了前往贡院大门的人流。

贡院那两扇漆黑沉重、钉满碗口大铜钉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一个个怀揣梦想的士子。

门口设了多重关卡,搜检极其严格。

穿着号服、面无表情的兵丁们,像对待犯人一样,对所有考生进行着近乎苛刻的检查。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周颂宜踮着脚,目光紧紧追随着褚景彦的身影。

她看到他解开发髻,任由兵丁检查是否有夹带;看到他脱下外袍,被仔细拿捏每一个可能藏匿纸条的缝隙;看到他抬起脚,露出鞋底检查……

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