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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轮到他了。

考篮被粗鲁地打开,里面的物件被一件件拿出来查验。

笔墨纸砚被仔细摸索,食盒被打开,糕饼被掰开,肉脯被撕扯,连那罐药油都被拔开塞子闻了又闻。

当兵丁拿起那把油纸伞时,明显愣了一下,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褚景彦。

“大人,春日天气多变,备着以防万一,并非违禁之物。”褚景彦面色如常,语气平和地解释。

那兵丁又掂量了一下伞,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将伞扔回考篮,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周颂宜远远看着这一幕,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贡院那深不见底的门洞内,她才感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手心里已是一片湿冷的汗。

她默默祈祷:“诸天神佛,文曲星君,定要保佑他此番顺利,莫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进入贡院,仅仅是第一步。

接下来是核对身份、签到、抽取号舍。

流程冗长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无数人紧张呼吸的复杂气味。

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下,几名胥吏坐在案后,负责分发号牌。

轮到褚景彦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皮耷拉着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老胥吏,懒洋洋地从签筒里抽出一支号牌,看也没看就扔了过来,干瘪的嘴唇里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厕号,庚戌。”

“厕号?”

褚景彦心里猛地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早就听说过贡院里有“臭号”的说法,指的是那些紧邻茅厕的号舍。

几日考试下来,那污秽之气日夜熏染,足以让意志不坚者心神涣散,文思枯竭。

他暗自吸了口凉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感,只能暗道一声时运不济,默默接过那块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号牌。

跟着引路的差役,穿过一排排低矮狭窄、如同蜂巢般的号舍,越往里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粪便、尿液以及用来消毒的生石灰的酸腐恶臭便愈发浓烈地扑面而来。

等到差役在靠角落的一间号舍前停下,指着门楣上那个模糊的“庚戌”字样时,那味道已经浓到几乎令人作呕。

号舍极其窄小,仅容一人勉强转身。

里面只有一张光秃秃的硬板铺,一张油漆剥落、布满划痕的旧书案,墙角能看到明显的潮湿痕迹和深色的霉斑。

褚景彦定了定神,提着考篮走了进去,那股恶臭仿佛有实质一般缠绕上来,挥之不去。

“铛!”一声浑厚悠长的锣响,宣告考试正式开始。

整个贡院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和偶尔的咳嗽声。

褚景彦闭目凝神片刻,强行将那股恶心感压下。

他铺开宣纸,压上镇纸,开始研墨。

墨香与周围的恶臭形成尖锐的对比。

起初,他尚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专注于试题,笔下的经义文章也还算流畅。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午后气温升高,那无孔不入的臭味仿佛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针,不断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熏得他头晕目眩,胃里阵阵翻搅。

他不得不时常用袖子紧紧捂住口鼻,才能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望,继续思考策问的破题之法。

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因为忍耐,汗水不断从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有时甚至会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湿痕。

他烦躁地抬手擦掉,心中的疑虑如同野草般滋生。

这么多号舍,为何偏偏是自己抽到这闻之色变的“厕号”?

当真是手气使然吗?

还是……

周围不时传来其他号舍举子压抑的咳嗽声、沉重的叹息声,甚至隐约还有低声的咒骂,更给这污浊的环境平添了几分绝望的气息。

褚景彦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住。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在心中默念,试图将这场煎熬视为一场磨砺。

第一天的考试,终于在极度煎熬中接近尾声。

夜幕降临,褚景彦几乎虚脱,瘫坐在硬板铺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夜里的气温降了下来,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也随着夜风稍稍淡去了一些。

他和衣躺在冰冷的板铺上,听着外面渐淅沥沥响起的雨声,反而觉得这单调的雨声像一道屏障,隔绝了部分异味,让他得以有片刻喘息,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急切的“嘀嗒”声惊醒。

那声音不同于雨水打在瓦片上的绵密,而是更清晰、更突兀,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坐起身,侧耳细听,那声音,竟是从号舍内部的顶棚上传来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慌忙摸出火折子,连划了几下才点燃,凑到桌上那盏光线昏黄如豆的油灯前。

微弱的火苗摇曳着,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靠近书案内侧的顶棚角落,不知何时,木板拼接处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

雨水正顺着缝隙不断地、精准地渗漏下来,形成一道不间断的、冰冷的水线!

而那道水线,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他铺在书案上、已经写了大半的试卷中央!

“不好!”

褚景彦脑中“嗡”的一声,如同惊雷炸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向了头顶。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那张凝聚了他一夜心血的试卷。

指尖触碰到纸张,一片冰凉的湿濡感让他心头剧颤。

已经太迟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浸透了宣纸,与尚未干透的墨迹迅速交融、晕染开来。

洁白的纸面上,瞬间出现了一大团模糊不清、丑陋不堪的污痕,墨色混沌地扩散,好几个关键段落的字迹已经彻底糊掉,无法辨认,像一张被恶意涂抹过的脸,狞笑着嘲弄他所有的努力。

一股比这春夜寒雨冰冷千百倍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瞬间窜上了头顶,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四肢冰凉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