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东南角，几艘华彩画舫泊于粼粼波光之上。
人潮如沸粥，喧嚣蒸腾；叫卖声刺耳，丝竹靡靡，杯盏碰撞叮当作响；脂粉的甜腻、酒肉的腥臊，混杂着法器逸散的宝光灵晕，蒸腾出一片令人目眩神摇的浮华泥沼。
云铮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影，死死钉在方才玄阴气息一闪而没的方位——那艘三层楼船，醉仙舫。
雕梁画栋，珠帘半卷，影影绰绰的衣香鬓影在其间浮动。几名薄纱裹身的男修女修斜倚舷边，巧笑倩兮，玉臂轻招，似在捕捞过客的精魄。
“玄水宫的老鼠，钻进了销魂窝？”李梦欢眼瞪得溜圆，顺着云铮视线望去，压着嗓子啐了一口，“这群冰坨子成的精，玩得倒花！凝玉老虔婆知道她门下在万帆岛逛花船么？”
云铮左手环抱古剑，右手却已悄然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枚冰魄传讯简，一丝精纯冰冷的剑元无声注入。玉简深处，细微如发丝的霜纹骤然一亮，复又沉寂。
一道以葬剑海秘语编织的讯息，已穿透这浮华的泥沼，投向雾海深处蛰伏的暗桩：
【万帆海市，东南醉仙舫，玄水鼠迹，蛰伏，查。勿惊。】
电光石火间，气息滴水不漏。周身那凛冽如三九寒风的锐气迅速收敛，复归清冷平静，仿佛冰面刹那的裂痕。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仍若有似无地扫视着醉仙舫周遭。
“走。”清越之声斩钉截铁，云铮率先转身，汇入另一股浊流，方向与那销金窟背道而驰。
“哎？这就撤了？不逮那群耗子？”
李梦欢一脸不甘，他可是花了三颗下品灵石买了枯柴火棍的冤大头，正憋着火想撒气。
“打草惊蛇，智者不为。”沈璃裹紧流光兜率毯，髓珠内五行光轮平稳流转，新生的右腿踏在摇晃的船栈上，步伐沉凝。
她也捕捉到了那丝阴冷气息，虽不及云铮敏锐，却知此刻三人现身，绝非良时。
李梦欢一噎，撇撇嘴。他知晓利害，只得压下躁动，嘴里仍不干不净地嘟囔“便宜了那群冰耗子”，眼睛却骨碌碌乱转，警惕地扫视身后，看是否有尾巴黏上。
三人并未远遁，反在李梦欢引领下，七拐八绕，专拣犄角旮旯、人迹稀少的船栈潜行。
这市侩的符修对这片水上迷宫熟稔如自己的掌纹，时而挤过狭窄船缝，时而跃上连接暗礁的湿滑小径，滑溜似滩涂泥鳅。
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忘从百宝囊里摸出几张指甲盖大小的黄纸符，灵气微弱如萤火，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在船帮、礁石缝，甚至某个打盹摊主破斗笠的豁口里。
“嘿嘿，三才匿踪阵的边角料。”
李梦欢得意地朝沈璃挤眼，“布不成大阵，搅乱点气息，让狗鼻子失灵还是够的！想盯道爷的梢？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动作熟稔刁钻，符箓灵力微茫，瞬间便融于海市驳杂的灵氛浊气中。
沈璃心中微动。
李梦欢油滑贪财，插科打诨，但这手市井里滚出的保命本事，对符箓阵道的微末运用，倒有独到之处。想来这便是他修为平平、惹是生非，却能在雾海活蹦乱跳至今的本钱。
云铮未置一词，神识如无形蛛网，始终笼罩三人身周，确认无异常气息锁定。三人如墨滴入海，悄然融入了这喧嚣的底色。
……
远离东南浮华，海市西侧陡然清肃。
船只庞大坚固，船身烙印着各家徽记，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的是灵材药香、矿石土腥，以及封存法器的淡淡灵晕，再无半分脂粉酒气。
李梦欢领着二人，径直走向一艘停泊于巨礁旁的三层楼船。这楼船船体由铁沉木打造，通体深褐，刻满加固符文；船首玄色大旗猎猎，金线绣着一个古拙的“宝”字，星辰海浪环绕。
“到了！天材地宝阁！”
李梦欢指着大旗，语气熟稔中带着点显摆，“雾海西南这片，数它硬气！背后东家路子野，听说跟上头几个洲的大商会都勾着线。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当然，价钱也硬得硌牙！秦毒仙要的炽红灵花，怕也只有这地界能寻摸到存货。”
楼船入口，无伙计吆喝，唯两名青衣护卫肃立，眼神如鹰隼，审视往来客。修为不过筑基初境，精悍之气却扑面而来。
李梦欢整了整灰扑扑的袍子，想挤出点贵客派头，奈何干瘪的百宝囊实在撑不起场面。
他清清嗓子：“劳烦通报，千帆盟受秦红药姑娘之托，来取预订的炽红灵花。”
守卫目光扫过李梦欢，在他身后的沈璃与云铮身上顿了一顿。
沈璃裹毯而立，气息渊渟岳峙；云铮玄衣负剑，清冷如冰，锋芒内敛却令人心悸。
守卫中一人颔首道：“稍候。”转身入舱。
片刻，一名月白锦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含笑迎出。
他目光在三人身上迅速掠过，尤其在云铮身上微不可察地一顿，最终落在李梦欢身上：“原是李道友。秦姑娘所需之物，早已备妥。请随我来。”
刘执事引三人穿过底层大厅。
此地与外界的喧杂判若云泥。光线柔和，厚毯吸音，珍宝陈列于水晶罩下的玉台，玉简注解详实。
“刘执事，那花……”李梦欢忍不住探问
“道友宽心。”刘执事笑容得体，引向二楼楼梯，“炽红灵花性烈如焚，需玄冰玉匣封存，置于二楼寒玉库中。此花乃东胜神洲熔火秘境三百年一现的奇珍，离了寒玉匣，一炷香内，霸道火灵便自焚成灰。其性堪比地肺真火，却孕一丝奇诡生机，是淬炼火属法宝、破寒关瓶颈的无上灵材。”
登临二楼，寒意骤临，清冽如浸深泉。整面墙壁嵌着寒玉雕琢的壁龛，内藏需低温滋养的奇珍异宝。
刘执事行至一壁龛前，指诀轻点，灵光没入禁制符文，咔哒轻响，水晶罩升起，露出尺许长的莹白玉匣。匣体剔透，丝丝白雾缭绕，正是玄冰玉匣。
透过半透明的匣盖，可见一物静卧其中。
花形若红莲，仅拳大。花瓣是种纯粹到极致的赤红，仿佛凝固的烈焰，层层叠叠，饱满欲滴。花蕊熔金耀目。即便隔着玄冰玉匣与重重禁制，一股灼热霸道、却又生机澎湃的火灵气息，已然扑面，恍如匣中囚禁着一团暴怒的地心熔岩，热浪瞬间扭曲了寒玉壁龛周遭的空气。
“乖乖！”李梦欢看得眼直，啧啧有声，“这火气！隔着玄冰匣子都燎眉毛！秦毒仙要这玩意儿作甚？”
沈璃的目光亦被那赤焰之花攫住。
髓珠深处，离火螭煞如遇同源，瞬间亢奋，金红光芒大盛，传递出吞噬般的渴望。然而，就在灼热气浪冲击髓府的刹那，沈璃腰间储物袋里，那枝枯花，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仿佛一具沉寂万载的尸骸，在感应到这焚天煮海的烈焰时，心脏被无形之手攥住，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悸动转瞬即逝，被离火螭煞的躁动淹没。但沈璃绝未错认！那枯花……竟对炽红灵花生出感应？
她下意识抬手，隔着布料按住腰间的储物袋。
枯花已恢复了冰冷死寂，仿佛方才的悸动只是幻梦一场。
刘执事浑然未觉沈璃异样。
他小心翼翼捧出寒气四溢的玉匣，笑容依旧：“李道友，秦姑娘所订灵花在此。按约，承惠三百八十中品灵石，或等价上品火属灵材亦可。”
数字报出，李梦欢脸上的兴奋瞬间冻僵，如遭冰水灌顶。
“三……三百八十中品灵石？！”李梦欢声调都劈了叉，指着玉匣的手指直哆嗦，“刘……刘执事！您这价码……是抢了地火帮的炎流炮吧？这花是火髓雕的还是太阳上摘的？”
刘执事笑容温煦，语气却如玄冰：“道友玩笑了。炽红灵花本就稀世，采摘封存所耗甚巨。三百八十中品灵石，已是顾念和秦姑娘的情面，实打实的公道价。您瞧这品相，这火灵……”
正当李梦欢龇牙咧嘴，预备使出市井砍价浑身解数之际，一直沉默的云铮倏然侧首，目光如电，射向二楼另一侧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一名宝阁伙计打扮的青年，正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黑木托盘匆匆而下。
托盘上覆着隔绝气息的灰布。伙计步履虽疾，神色却有些恍惚，下到末几级台阶时，脚下微一踉跄。
身形晃动的刹那，灰布一角被带起，掀开一丝缝隙。
一股极其隐晦、冰冷、带着深海淤泥般浓郁水腥的波动，如同万年寒渊底部的暗涌，瞬间自那缝隙中泄露。这气息虽一闪而逝，被灰布迅速掩回，却精纯得近乎妖异，与二楼弥漫的寒气、炽红花的热浪格格不入。
云铮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她对水行气息并不陌生，但这股波动……古老、深沉，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粘稠恶意，绝非寻常灵材所有，那伙计脸上瞬间掠过的慌乱与强装的镇定，更非寻常。
伙计脸色微白，死死按紧灰布，低头疾步穿过大厅，身影仓皇没入后舱廊道深处。
刘执事眉头微蹙，显对伙计的毛躁不满，旋即换上笑容转向还在肉痛的李梦欢：“李道友，您看这灵花……”
沈璃目光亦从伙计消失的方向收回，疑窦丛生。
方才那股水息泄露的瞬间，髓珠内归源重水印记，竟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共鸣。
这天材地宝阁的三楼……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