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骨小院的老榕在月下投出一片浓荫,海风穿过围栏,呜咽如泣。
三人湿漉漉地撞开院门,如同三条被巨浪拍上岸的咸鱼。
李梦欢更是狼狈,被云铮拎着后领一路剑遁,呛了好几口咸涩的海水,此刻趴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一身灰扑扑的道袍紧贴在身上,只是那张往日油滑的娃娃脸此刻沾满了水渍和泥沙,桃花眼翻着白眼,形容非常之狼狈。
“咳咳……呕……云姑娘……您这剑遁……道爷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李梦欢边咳边抱怨,声音嘶哑。
云铮早已收剑而立,玄色衣角微扬,水汽蒸腾,不过片刻便干爽如初。她面上平静无波,气息也没有乱一丝一毫,就仿佛方才带着两人在海底亡命飞遁的并非是她。
云铮的目光扫过安然无恙的沈璃,最后落向静室方向。
倘若那枚龟甲能引起沈璃的共鸣,也许对静室中的母女也有效用。
沈璃虽然面色苍白,但比起李梦欢的狼狈显然好上了不知多少倍。她盘膝坐下,流光兜率毯之上五行灵气的光芒温润流转,迅速驱散着她体内的寒意。灵气顺着她的经脉游走最后汇入小腹丹田,竟然是比先前运转流畅了不止一星半点。
院内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
“哟,李道长这是下海摸龙宫去了?摸回几只虾兵蟹将啊?”
廊檐下的藤编躺椅上,秦红药凉飕飕的声音飘来。
她依旧裹着薄毯,左臂伤处的灰蓝毒气在夜色中更显狰狞,脸色苍白,但精神较先前几日好上许多。看着李梦欢那副落汤鸡加死狗的模样,她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
楼当风摇着折扇,竟然也在院中,他温雅的笑容之中带着一丝玩味:“看李兄这副尊容,想必此行颇为精彩?炽红灵花可安然到手了?”
“精彩?何止是精彩!简直就是阎王殿门口走钢丝,炽红灵花是拿到了,道爷我差点连小命都搭进去!”
李梦欢挣扎着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心有余悸地把海市遭遇玄水宫堵截、云铮当机立断破船入海、以及最后孟昶心诡异放水的经过飞快说了一遍。
“孟昶心?!”听到这个名字,秦红药原本懒洋洋靠着的身体瞬间坐直了几分,眼中寒光乍现,左臂伤处的灰蓝毒气都似乎活跃了一丝,“凝玉舍得叫她的宝贝疙瘩亲自来?她还放你们走了?”
“千真万确!”李梦欢点头如捣蒜,“那丫头片子……瞅着跟朵小白花似的,笑得甜、说话也甜,可那双眼睛……道爷我瞧着就瘆得慌!她堵住我们,还特意提了沈姑奶奶身上的玄龟甲,那老家伙给的龟甲碎片刚到手,她就知道了!玄水宫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哼……小白花?”秦红药齿间溢出一声嗤笑:“那是朵长了毒刺、会吃人的蚀骨幽兰。”
楼当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宫主的亲传弟子、名义上的养女,玄水宫当代大弟子……也是凝玉的宝贝疙瘩,当代玄水宫中凝玉一脉最得她青睐的弟子。”
“宫主的养女和亲传?”沈璃早已起身,她拧着湿透的袍角,闻言抬头,“那她怎么会又和凝玉搅在一起?还是…凝玉的宝贝疙瘩?”
秦红药:“凝玉一派,奉行的是玄阴至上,以水化寒冰利刃,讲的是掠夺、禁锢。她们这一脉这一套在玄水宫中根深蒂固。凝玉有个心腹叫寒鸠婆婆,这老妖婆不知道瞒着天道多活了多少年,连借炉鼎之力破境都是她提出来的邪法。”
秦红药讲到这里冷哼一声,眼中恨意翻涌,“苏玉青,玄水宫现任宫主,苏清如的师尊兼义母!当年苏姐姐惊才绝艳,更身负修仙界中万中无一的玄阴之体,被视为玄水宫不世出的天才,更是苏玉青的心头肉、掌中宝,早早定为下任宫主!可结果呢?”
她声音陡然拔高,“凝玉那老虔婆觊觎宫主之位,更忌惮苏姐姐推演源水引可能会动摇她那一脉的根基!联合几个老不死的长老,硬是给苏姐姐扣上勾结外敌、意图颠覆宗门的屎盆子!苏玉青那个老糊涂!耳根子软,又优柔寡断,被凝玉一番蛊惑,加上寒鸠那老妖婆在旁边敲边鼓,竟……竟真信了!亲手将自己的首徒、义女送进了寒狱!”
提到寒鸠婆婆,秦红药眼中毒光更盛:“寒鸠,就是她亲手给苏姐姐钉上的锁元冰魄针!废她修为,断她道途!”
院中气氛瞬间凝重如冰。
云铮静立一旁,玄衣在夜风中微动,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白。
楼当风轻叹一声:“苏宫主事后……据传是悔恨交加,但大错已铸,寒狱一入,万劫不复。她性情也因此大变,深居简出,宫务几乎尽数落入凝玉一系手中。至于孟昶心……”
他顿了顿,“此女身世成谜,据说是襁褓时被苏玉青抱回玄水宫。苏清如长老在时,对她颇为照拂,视如幼妹。孟昶心那时也表现得天真烂漫,纯良无害,深得苏玉青和苏清如喜爱。”
“幼妹?纯良无害?”
秦红冷笑一声,语气之中满是鄙夷:“苏姐姐待她如珠如宝,甚至亲自指点她修行!可结果呢?苏姐姐被构陷下狱那年,孟昶心才十六岁。苏姐姐前脚刚被押走,她后脚就变了个人!手段心机,狠辣得令人心惊。凝玉那老虔婆能那么快架空苏玉青,掌控玄水宫大权,这小贱人在背后可没少出力!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是她最毒的武器!哄得苏玉青那个老糊涂晕头转向,心甘情愿放权,最后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宫主!碧波仙子?呸!我看是噬心毒蝎还差不多!”
沈璃默然。
难怪孟昶心面对云铮时,“师姐”叫得如此亲热,眼神深处却又那般复杂。
沈璃想了想,问道:“我见孟昶心身上的气息与玄冰卫、寒鸠、凝玉之流并不类似,倒是有几分归源重水的味道,难道她修习的是源水引功法?”
秦红药闻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我离开时,源水引的功法只是初具雏形,并未能着成。但照你所说,想必孟昶心修习的并非是纯粹的玄阴真诀,而是糅合了苏姐姐当年所追求的道——柔韧、包容、变化万千。”
她话罢望向云铮:“云姑娘出身葬剑海,当知剑道亦有刚柔并济、变化无方之说。孟昶心所修,便是与之类似。”
云铮闻言,稍作思考便颔首道:“其势若水,其意未尽。”
秦红药冷然地勾起唇角:“若真是如此,她倒也真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那她今日放水……”沈璃犹豫道,“是念及旧情,还是另有所图?”
“旧情?”秦红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这小丫头片子心里只有权势。放你们走,无非是觉得硬拦云铮代价太大,或者……凝玉那老虔婆的命令,本就不是当场擒拿?她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眉头皱得更深。
凝玉和孟昶心的行事,向来诡谲难测。
李梦欢听了半天,一边觉得玄水宫果然水又黑又深,一边接口道:“这碧波仙子今天放我们走,难不成她不想让凝玉拿到沈姑奶奶的玄龟甲?”
楼当风含笑看了李梦欢一眼,摇扇的动作缓了缓,他的目光投向沈璃:“沈姑娘,孟昶心特意点出玄龟甲,此物……究竟有何特异?”
沈璃从储物袋中取出那块黑黢黢、边缘残破的龟甲碎片。
碎片入手冰凉沉重,在夜色中毫不起眼。然而,就在她取出的瞬间——
静室方向,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波动骤然传来!
仿佛沉睡的渊海被同源的呼唤惊醒。
沈璃髓珠内的归源重水印记瞬间光芒大放,与手中的龟甲碎片产生强烈的共鸣——
一股深沉浩瀚的水息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汹涌澎湃!
“嗯?!”秦红药、楼当风、云铮、李梦欢同时察觉到了这异常的波动,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璃手中的龟甲碎片上。
沈璃心中剧震,握紧龟甲碎片,毫不犹豫地转身,几步便跨入静室之内。
静室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鱼油灯,光线昏暗。
芸娘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枯槁的面容在昏黄光线下更显死气。小雀儿趴在床边睡着了,小脸上犹带泪痕。
然而,就在沈璃手持龟甲碎片靠近芸娘床榻的刹那——
芸娘胸口那被凌渊剑意强行冰封、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竟猛地一颤。
如同冰封的烛火被投入了一颗火星,那缕微弱的气息骤然变得清晰、稳定了数分。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却不再是随时会熄灭的游丝,而是顽强地燃烧起来!
更奇异的是,芸娘枕边,那块她耗尽本源守护、同样布满裂痕、死寂冰冷的玄龟甲碎片,此刻竟也散发出一层极其微弱的、水波般的淡蓝光晕。
两块龟甲碎片之间,仿佛有无形的纽带连接,同源的气息彼此呼应、交融。
沈璃手中的新龟甲碎片微微发烫,髓珠内的重水印记欢鸣不止。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源自新龟甲碎片的、古老而精纯的水行本源之力,正透过这无形的共鸣,极其缓慢却源源不断地渡入芸娘体内,滋养着她那枯竭的生机。尽管只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拔除蚀心印或根治本源枯竭,却如同在干裂的河床上注入了一股清泉,让那濒临崩溃的生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质性的支撑。
“这……”
跟进来的秦红药看着芸娘胸口那明显稳定了许多的气息起伏,又看看沈璃手中与枕边碎片共鸣的龟甲,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两块龟甲……同源?能补益芸娘的本源?”
楼当风凝重道:“玄龟甲……传闻中的上古神兽玄武遗蜕?竟真有残片存世?还能相互感应,补益生机?”
云铮的目光在芸娘和两块共鸣的龟甲碎片之间流转,深潭般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李梦欢更是目瞪口呆,桃花眼瞪得溜圆:“我滴个乖乖……沈姑奶奶,你看上的东西还真不是破烂?!”
沈璃紧握着手中发烫的龟甲碎片,感受着它传递出的浩瀚水息与芸娘体内那缕顽强复苏的生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偶然得来的碎片,竟成了维系芸娘性命的一线转机?
“天不绝人之路……”秦红药喃喃道,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死死盯着沈璃手中的龟甲碎片,“沈丫头!这碎片,无论如何要保住!它可能是救芸娘和小雀儿的关键!”
就在这时,趴在床边的小雀儿似乎被室内的动静和那奇异的波动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向床榻上的娘亲。当看到芸娘胸口那平稳了许多的微弱起伏时,小雀儿那双懵懂的大眼睛瞬间睁圆了。
“娘……”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芸娘冰凉的手背,又抬头看向沈璃手中那块发着微光、与枕边碎片共鸣的黑色龟甲,小脸上满是茫然,又带着一丝本能的亲近与希冀。眉心那点红白光芒,似乎也因娘亲气息的稳定而明亮了一丝。
夜风穿过鲸骨,呜咽声似乎都轻缓了几分。
两块古老的龟甲碎片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共鸣,散发出的水波光晕柔和地笼罩着芸娘行将就木的身躯。
如同黑暗深渊中亮起的两点微弱的星火,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死寂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