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脚下是细软如毯的海沙,四壁是凝滞如琉璃的湛蓝水墙。
海水避开众人,天光在甬道内折射出变幻莫测的瑰丽光斑,就如同行走在巨鲸腹内的梦境。
两侧水墙中,斑斓的鱼群穿梭如织,形态各异。
身披五彩鳞片,拖着长长丝绦尾鳍的陵鱼;肋生双翼,形如飞鸟的文鳐;体型庞大,龙首龟身的旋龟……
万物有灵,光怪陆离。
海水的重压与窒息感被完全隔绝在外,只有咸润的气息萦绕周身。
李梦欢跟上得最晚,此刻却看得最入迷。他的目光在两侧瑰丽的海底世界流连,最终落回前方那抹水蓝倩影上,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惊叹与毫不掩饰的垂涎。
“孟仙子这一手‘号令万水、自然辟易’的神通,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道爷我行走四洲,也算见过些世面,但如仙子这般举重若轻的驭水之能,怕是上古掌四渎的河伯冯夷见了,也得自叹弗如啊!”
他快近两步,“不知仙子这玄水妙法,是得苏长老真传,还是玄水宫另有秘藏?”
孟昶心尚未开口,楼当风却轻笑一声。
楼当风接口道:“李兄此言,倒显得我等少见多怪了。孟仙子家学渊源,玄水宫秘法博大精深,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妄加揣测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仙子驭水之能确已臻化境,李兄见猎心喜,恨不能剖仙子法门以观其中奥妙,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知仙子……可愿满足一下我等凡俗的好奇之心?”
一个唱红脸直白探问,一个唱白脸迂回激将。
这两人倒是眼神都不用给彼此使一个,便合力将孟昶心架了起来。
秦红药同沈璃走在稍后,见状撇了撇嘴,低声对沈璃道:“瞧见没?一个伪君子,一个真神棍,一唱一和就想撬开那女人的嘴!也不想想……”
先别说玄水宫秘术能否与外人道,单说孟昶心此人便不会轻易将底牌透露。
这俩人想凭着给人戴高帽让孟昶心开口,做梦!
沈璃笑了笑。
果不其然,孟昶心步子没停,只回眸一笑。
“两位谬赞。些许微末伎俩,不过是仗着水元亲和,顺应了这东海之渊的一点水脉灵性罢了,哪里当得起号令二字?更遑论与上古河伯比肩。”
此言方罢,她忽地抬手,指向甬道右侧水墙深处一片巨大的阴影。
那阴影缓缓蠕动,竟是一只房屋大小的巨蚌!
蚌壳厚重,布满沧桑的纹路,此刻正微微张开一线缝隙。
缝隙之中,一团温润柔和、足有拳头大小的乳白色光晕正缓缓凝聚,散发出宁静的辉光,照亮了周围幽暗的海水。
孟昶心声音之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这是砗磲,其孕珠光华,可辟邪祟,照幽冥,乃深海奇珍。与其探究昶心这点微末道行,不如猜猜这砗磲孕育了千年的明珠,何时能真正吐纳成形?”
孟昶心有心转开话题,李梦欢却不肯甘心。
“这珠子是好,可比起仙子……”
“李兄,”楼当风却用折扇轻轻一拦,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笑意,接过了话头,“仙子所言极是。东海之渊,玄奇无尽,何苦执着于小道?看那旋龟背负玄甲,龙首蛇尾,鸣声如判木,正是古籍中所述镇守海眼的灵兽。”
他指向远处一头正在啃食巨大海藻的旋龟,其龟甲黝如玄铁,龙头狰狞,尾巴却似长蛇般灵活摆动,发出“咄咄”的沉闷声响。
李梦欢被楼当风这一打岔,又见孟昶心已笑盈盈地转过头去,继续引路,心知再问也是徒劳,只得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
他的目光重新被海底奇景吸引,啧啧称奇:“那长翅膀的飞鱼,莫不是文鳐?见则天下大穰,是大好的兆头!还有那赤鱬,人面鱼身,音如鸳鸯……嘿!它瞪我!”
只见一条上身似妙龄女子、下身覆满赤红鳞片的人鱼从珊瑚丛中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甬道内的不速之客,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叫,随即又害羞地躲了回去。
秦红药也是看得目不暇接,凤目中怒意稍减,嘀咕道:“这鬼地方,看着倒比上面那些破岛顺眼多了。”
沈璃静静走着,目光扫过两侧游弋的旋龟、文鳐鱼、赤鱬,以及更深处隐约可见的、如同小山般缓慢移动的巨鳌。
忽然,她感觉掌心一直安静伏着的珠光草,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这草刚才见她起来就巴巴地抱上她的大腿,端的是一副忠心做派。
它说着要指路,此时却有异动,沈璃不敢轻放,低头看去。
只见那株蜷缩着叶片的小草,顶端那点好不容易恢复一丝的碧芒,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
并非是生机殆尽的萎靡,而是一种隐匿。
所有叶片瞬间向内蜷曲到极致,紧紧包裹住主茎,连玉津果的灰白微光都彻底敛去。整株小草变得灰扑扑、硬邦邦,如同海底一块最不起眼的顽石,再无半分生气透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并非受到攻击后的衰弱,更像是遭遇了某种令其本能感到极致恐惧的存在,瞬间进入了最深层次的假死蛰伏。
“小草?”沈璃心中警兆微生,以心神传去一缕温和的意念询问。
然而,掌心那小石般的珠光草毫无反应,传递回一种绝对的、死寂的沉默。仿佛灵智已彻底封闭。
沈璃蹙眉,抬眼望向甬道前方。
孟昶心依旧步履轻盈地引着路,两侧瑰丽的海底风光不断后退。
但沈璃敏锐地察觉到,脚下的海沙正变得越发细腻洁白,而甬道深处传来的水元气息,也越发古老。
她心中一动。
说不定,此路尽头和神龟有关。
李梦欢还在和楼当风争论一条长着三只眼的怪鱼到底是何罗鱼还是冉遗鱼,秦红药则对着一丛会发光的迷榖树啧啧称奇。
“到了。”
孟昶心的声音打破了略显喧闹的议论。
她停下脚步,水蓝宫装静静垂落。
前方,那梦幻般的琉璃水壁甬道,赫然已至尽头!
尽头之外,并非预想中的蓬莱仙山根基或琼楼玉宇,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黑暗深邃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阳光到此仿佛被彻底截断,只有甬道内散发的微光,勉强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
众人站在甬道尽头,如同站在悬崖边缘,俯瞰着脚下无底的深渊。
海水在此处仿佛失去了浮力,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