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隆冬的子夜。
朔风卷着雪霰，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着墨玉般凝滞的河面。河水并未完全封冻，只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处，结着一层薄脆的、泛着青灰色的冰壳。河心，黝黑的河水在风雪的催逼下，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散发着刺骨的、带着淤泥与死亡气息的寒意。
“噗通！噗通！”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黑影，如同被巨力抛出的顽石，猛地砸破了河心那片墨色的沉寂！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没顶！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无尽的黑暗与窒息，如同无数双冰冷滑腻的鬼手，狠狠扼住了咽喉！
柳含烟！冰冷的河水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扎透了她早已湿透冰冷的戏服，狠狠刺入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深入骨髓！巨大的寒意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心脏骤停！肺部如同被冰坨塞满，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溺水的窒息感！
福伯那最后一声泣血的嘶吼——“小姐——走——啊——！！！”——仿佛还在耳畔炸响，混合着兵刃入肉的闷响和护院凶残的叫骂，在水牢污浊的空气中凝固成她灵魂深处永恒的悲怆烙印！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在她因缺氧而濒临崩溃的意识上！
但她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擦伤的手，却如同焊死的铁钳，在入水的瞬间，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死死地、不容挣脱地箍住了小蝶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骨头！
小蝶！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的刹那，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将她吞没！冰冷的黑水刺激着喉咙，引发剧烈的呛咳，更多的河水涌入肺腑！意识在黑暗与冰冷的撕扯下迅速模糊！唯有腕骨上传来的、那几乎要碎裂的剧痛，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浮木，将她残存的一丝意识死死锚定！
她下意识地挣扎，冰冷沉重的四肢却如同灌满了铅，徒劳地在粘稠的河水中划动。黑暗中，她只感觉那只枯瘦如鬼爪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力量，拖拽着她，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奋力挣扎！
柳含烟在灭顶的冰冷与窒息中，凭借着十年血火淬炼出的、刻入骨髓的求生本能，猛地睁开了眼！浑浊冰冷的河水刺痛了眼球，视野一片模糊的墨黑。肺部的灼痛和四肢百骸传来的、如同被无数冰锥刺穿的剧痛，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
不能死！庆叔的血不能白流！福伯的命不能白丢！小蝶……必须活着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不肯熄灭的星火，瞬间点燃了她濒临崩溃的意志！她猛地收紧箍着小蝶腕骨的手指！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双腿在冰冷粘稠的河水中狠狠一蹬！带着小蝶，如同两条绝望的鱼，奋力向水面挣扎！
“哗啦——！”两颗头颅终于破开墨黑的河面！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霰，如同冰刀般狠狠刮在脸上！两人同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冰冷的河水混合着血沫（小蝶呛出的，或是柳含烟脸上伤口渗出的）从口鼻中喷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剧痛！
“师……师父……” 小蝶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身体因极致的寒冷而剧烈抽搐，牙齿咯咯作响，意识在冰冷中迅速涣散。
“闭……气！抓……紧！” 柳含烟的嘶吼比寒风更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强行挤出，带着血沫。她根本顾不上看小蝶的情况，深陷疤痕中的眼睛在风雪弥漫的河面上急速扫视！寻找着记忆中那个废弃的、被芦苇半掩的泄水口！
风雪狂舞，能见度极低。冰冷的河水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拖拽着她们下沉！柳含烟身上那件水红色的云锦褶子，早已被污水、雪泥和暗红的血渍（庆叔的血、她自己脸上的血）浸透，此刻在墨黑的河水中沉沉浮浮，如同一块巨大的、褪了色的血痂，在她们身周缓缓晕开一片暗红色的、绝望的涟漪。
她拖着小蝶，用尽全身残存的每一丝力气，向着记忆中的方向奋力划动！每一次挥臂都牵动着冻僵的肌肉，带来钻心的疼痛和更深的寒意！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她因呛咳而张开的嘴，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小蝶的身体越来越沉，挣扎越来越微弱，冰冷的手腕在她枯瘦的掌心中渐渐滑脱！
“抓……住！” 柳含烟嘶哑地咆哮，反手将小蝶冰冷的手腕塞进自己同样冰冷的腋下，用臂弯死死夹住！这个动作让她本就艰难的划水更加吃力，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冰冷的河水再次没过头顶！
就在她挣扎着再次浮出水面，意识因寒冷和缺氧而开始模糊的刹那！一道微弱的、摇曳的灯火光芒，如同鬼火般，穿透了河岸弥漫的风雪，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芦苇丛后！
是了！就是那里！那个废弃的泄水涵洞！涵洞上方，似乎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冻僵的血液！她爆发出最后的狂力，拖拽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小蝶，拼命向那点微光挣扎而去！冰冷的河水在身侧分开，又迅速合拢，仿佛无数双不甘的鬼手在拖拽。
距离在绝望的挣扎中一点点缩短！已经能看清涵洞上方石桥模糊的轮廓和桥下那丛在风雪中疯狂摇摆的枯黄芦苇！
突然！“噗！噗噗！”几支带着凄厉破空声的弩箭，如同毒蛇般狠狠扎入她们身侧的河水中！激起一片水花！“在那边！”“别让她们上岸！”“放箭！射死她们！”赵府护院凶残的吼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追命的丧钟，从她们身后的河岸高处传来！火把的光芒在风雪中晃动，如同地狱的招魂幡！
追兵到了！柳含烟的心瞬间沉入冰河之底！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她猛地将小蝶的头按低，自己则用身体尽可能挡住身后箭矢可能袭来的方向！同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近在咫尺的涵洞入口猛冲！
一支弩箭带着死神的呼啸，几乎是擦着柳含烟的肩胛骨飞过！冰冷的箭头刮破了破烂的水红褶子，带走一片碎布和一丝皮肉！
柳含烟闷哼一声，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动作猛地一滞！冰冷的河水趁机再次将她和小蝶吞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两人即将被冰冷的河水和追兵的箭矢彻底吞噬的绝望时刻！
“抓住杆子——！！！”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焦急与力量的怒吼，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猛地劈开了呼啸的风雪与死亡的阴影！从石桥的方向轰然传来！
柳含烟在冰冷的河水中猛地抬头！只见石桥那黑黢黢的桥洞阴影下，一道矫健如豹的身影正半蹲在桥墩旁！那人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碗口粗的竹篙，正用尽全力，将竹篙的另一端狠狠地向她们挣扎的河面伸来！竹篙的顶端，似乎还绑着什么东西，在风雪中晃动！
火光！桥洞下，似乎还点着一盏微弱的防风灯笼，昏黄的光晕勾勒出那人熟悉的轮廓——宽肩窄腰，动作带着武生特有的利落与力量！
陈四喜？！柳含烟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怎么会是他？！
来不及思考！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柳含烟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带着小蝶猛地向上一窜！枯瘦的、早已冻得麻木的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铁爪般狠狠抓向那根伸到眼前的救命竹篙！
抓住了！冰冷粗糙的竹篙入手！一股强大的拉力瞬间传来！
“抓紧了！” 陈四喜的吼声带着千斤坠般的沉稳，他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湿滑的桥墩石上，腰马合一，双臂肌肉虬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柳含烟和小蝶如同两条离水的鱼，被这股巨力硬生生从冰冷的死亡之河中拖拽而起！重重地摔在桥洞下相对干燥、铺着些枯草的泥地上！
冰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腑，带来剧烈的呛咳。柳含烟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扑向身边的小蝶。小蝶双目紧闭，脸色青紫，浑身冰冷僵硬，已然失去了意识！
“小蝶！” 柳含烟嘶哑破碎地呼唤，枯手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快！裹上！” 一件带着体温和汗味的厚重棉袍猛地罩在了柳含烟和小蝶身上！陈四喜动作迅捷如风，他显然早有准备，桥洞角落还堆着几件干燥的旧棉衣和一小坛烈酒。他迅速解开竹篙顶端绑着的粗麻绳，将小蝶用干燥的旧棉衣紧紧裹住，又毫不犹豫地拍开酒坛泥封，将辛辣的烈酒直接灌入小蝶口中几口，用力搓揉她冰冷僵硬的四肢和心口！
辛辣的刺激让小蝶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喷出冰冷的河水，一丝微弱的生机重新回到她青紫的脸上。
柳含烟看着陈四喜熟练而焦急的施救动作，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担忧，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剧烈地喘息着，靠在冰冷的桥墩上，枯瘦的身体因脱力和寒冷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水红的戏服早已破烂不堪，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下意识地想去拢紧身上那件带着陈四喜体温的棉袍，指尖却触碰到了腰间一个冰冷的硬物。
是那柄淬毒的匕首。不知何时，在她拖拽小蝶、挣扎求生时，匕首已从口中滑落，半截插在她腰间破烂的戏服束带里。
柳含烟枯瘦的手指抚上那冰冷乌木的刀柄。幽蓝的刃锋在桥洞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流淌着致命的诡异光泽。她看着陈四喜专注救人的背影，看着小蝶在烈酒刺激下渐渐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又低头看向自己枯槁如鬼的手，以及身上那件沾满了庆叔鲜血、在冰河中洇开血晕的水红戏服……
十年淬毒，只为索命。如今，仇人未死，至亲已亡。这柄浸透了恨毒的利刃，还有何用？
一丝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虚无，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她。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不是握住刀柄，而是用枯瘦的指尖，在匕首那冰冷光滑的乌木柄底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三个字——如同刻下她十年血泪的墓志铭。
刻完，指尖已磨破渗血。
她不再看那匕首一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将它从腰间抽出！手臂一扬！
一道幽蓝的弧光在昏黄的桥洞灯光下闪过！“噗通！”淬毒的匕首，带着她十年的恨火与血泪，沉入了桥洞外那依旧流淌着、深不见底的、墨玉般的护城河中！无声无息，消失不见。
乌木刀柄沉入冰冷河水的最后一瞬，昏黄的灯光似乎匆匆掠过柄底新刻的、三个深陷的、带着血痕的字：霓裳血。
柳含烟的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靠着冰冷的桥墩，缓缓滑倒在地。深陷疤痕中的眼睛，疲惫地闭上，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那只枯瘦的手，还紧紧攥着裹在小蝶身上的、干燥棉袍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