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深处,黑暗粘稠如墨,唯有高处气孔漏下的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这死狱的轮廓。刺骨的冰寒早已浸透骨髓,小蝶的意识在麻木与剧痛的撕扯中浮沉。腕上铁链深陷皮肉,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带来钻心的撕裂感。污水漫过腰际,粘稠、腥臭,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啃噬。
她闭着眼,庆叔惨死的模样和赵夫人淬毒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冻僵的脑海里反复撕咬。师父……柳含烟……那张玄铁面具后的眼……会来吗?来了……又能如何?这赵府是龙潭虎穴!庆叔已经……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绝望如同这黑水,要将她彻底吞噬。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于寻常的声响,穿透了水牢死寂的呜咽风声和锁链的晃动声!不是巡夜护院沉重的皮靴声,也不是钥匙串的哗啦响。那声音……像是某种锐器在极其小心地、反复刮擦着坚硬锈蚀的铁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锲而不舍的执着!
小蝶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狂野地擂动起来!是她!一定是她!只有师父……只有她才会用这种近乎偏执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方式!
声音来自……甬道上方!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铁栅门!
她奋力仰起头,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冰冷腥臭的黑水灌入口鼻也浑然不顾!目光死死钉在头顶那片被黑暗笼罩的铁栅方向!气孔漏下的微光,隐约勾勒出栅栏粗壮的轮廓。
刮擦声越来越清晰!带着金属疲劳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呻吟!隐约间,似乎还有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声传来!
是她!小蝶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水!师父来了!她真的来了!不顾这龙潭虎穴,不顾自身安危!可这里是死地啊!她怎么闯进来的?她一个人……怎么对付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护院?
“师……师父……” 她拼尽全力想呼喊,喉咙却因寒冷和激动而痉挛,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气音,瞬间被水牢的死寂吞没。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清脆到刺耳的断裂声,如同惊雷在水牢上空炸响!
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头顶那片沉重的黑暗,猛地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带着雪夜清冽寒意的风,瞬间灌入这污浊窒息的空间!气孔漏下的微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铁栅门的一角——一根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铁栅,竟被硬生生从铰接处撬断!断口狰狞扭曲!
一道枯槁如鬼魅的身影,从那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处,如同没有骨头的蛇,猛地滑坠下来!“噗通!”身影重重摔落在水牢边缘、相对干燥些的冰冷石阶上!激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着高处透下的微光,她看清了!水红色的云锦褶子!早已被污泥雪水浸透,破烂不堪,下摆撕裂成条,沾满了枯叶和暗红的、早已半凝固的血迹(庆叔的血)!枯草般的乱发黏在脸上、颈间。而那张脸……
没有玄铁面具!月光!不知何时竟穿透了厚重云层,从高处那个小小的气孔吝啬地洒落一束!如同舞台无情的追光,清晰地、残忍地照亮了那张暴露在空气中的脸!
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无数条暗红色的、扭曲的蜈蚣,爬满了大半张脸!将原本的轮廓撕扯得支离破碎!左颊那道最深最长的疤,从颧骨斜划至下颌,此刻正翻卷着新鲜的皮肉,渗着血珠!下颌处更是布满了凹凸不平、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遭野兽啃噬过的旧伤!月光下,这张脸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的修罗恶鬼!狰狞!可怖!每一道疤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十年前那个秦淮河画舫红烛高照的夜晚,所承受的背叛、毒害与凌迟般的毁容!
小蝶的瞳孔骤然放大!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彻底停滞!
这是……师父?这就是……玄铁面具下……师父真正的脸?!这就是……赵世铭……当年亲手刻下的……索命符?!
巨大的惊骇、难以言喻的心痛、如同海啸般的悲悯,瞬间将她吞没!她曾想象过面具下的伤痕,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触目惊心、如此彻底地摧毁了一个人!十年的恨,十年的冰窟折磨,在这一刻,在这张地狱修罗般的脸面前,有了最残酷、最直观的注解!泪水疯狂涌出,混合着污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柳含烟似乎被摔懵了,在冰冷的石阶上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在死寂的水牢里格外刺耳。她挣扎着抬起头,月光同样照亮了她深陷在疤痕沟壑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羞耻,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死寂和一丝被风雪与伤痛暂时压制的、找到目标的锐利。
她的目光,穿透污浊的空气,直直地、精准地锁定了水中被铁链锁住的小蝶!四目相对!小蝶在那双死寂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惊骇欲绝的倒影。而柳含烟,在那双含泪的、充满巨大悲悯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这张在月光下暴露无遗的、如同恶鬼般的脸!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痉挛,掠过柳含烟布满疤痕的脸颊。她猛地别开视线!仿佛被那目光中的悲悯灼伤!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想去遮挡脸颊,却在抬到一半时,被更强大的意志硬生生止住!现在不是这个的时候!
她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手脚并用地从石阶上爬起!水红的湿衣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步都踉跄欲倒。她甚至没有再看小蝶一眼,目光死死盯住那没入水中的、锁着小蝶双腕的粗大铁链!右手,紧紧攥着那柄在月光下流淌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匕首!
“师……师父……” 小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嘶哑。
柳含烟没有回应。她如同最专注的工匠,无视了周身的伤痛和环境的险恶,一步步踏入那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黑水之中!污水迅速没过了她的腰际,浸透了本就湿重的褶子,带来刺骨的冰寒和巨大的阻力。她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小蝶身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因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呼吸。
她伸出左手——那只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新鲜擦伤、指甲劈裂渗血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猛地抓住了小蝶被铁链锁住的右腕!冰冷的、带着粗粝疤痕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小蝶全身!
“忍着!” 嘶哑破碎到几乎难以辨认的两个字,从柳含烟喉咙里挤出,如同砂纸摩擦。这是小蝶被囚以来,第一次听到师父开口!那声音,比想象中更破碎,更非人!
话音未落!柳含烟右手的淬毒匕首已然举起!幽蓝的刃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没有半分犹豫,狠狠地、精准地刺向锁住小蝶右腕的铁链与石壁连接处那锈蚀最严重的卡榫!
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金属被强力撬动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火星四溅!幽蓝的刃锋在锈铁上刮擦,发出刺鼻的气味!柳含烟用尽全身力气,枯瘦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疤痕扭曲!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她喉咙里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般的低吼!
小蝶咬紧牙关,剧痛从被铁链紧锁的腕骨传来,她死死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泪水却更加汹涌!她看着师父那张近在咫尺、在月光下狰狞如鬼、因用力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那深陷疤痕中的眼睛迸射出不顾一切的凶光,看着那枯瘦身躯爆发出撼动铁链的力量……巨大的悲怆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亲近感,将她彻底淹没!这不是复仇的工具,这是她的师父!是那个用自己破碎的生命和地狱般的面容,为她劈开生路的师父!
“咔嚓!”一声脆响!右腕的铁链卡榫终于被硬生生撬断!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坠入黑水!
柳含烟毫不停歇!立刻转向左腕的铁链!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拼死撬动!幽蓝的匕首在月光与火星中狂舞!
就在左腕铁链卡榫即将断裂的刹那!“什么人?!”“水牢有动静!”“快!抄家伙!”甬道上方,突然传来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锵锵声、以及护院们粗野的厉喝!火把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被撬开的铁栅缺口处刺入!瞬间驱散了水牢的黑暗,将下方污水中两个狼狈不堪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
完了!小蝶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绝望如同黑水般再次涌来!
柳含烟的动作猛地一僵!深陷疤痕中的眼眸骤然收缩!杀机如同实质的冰锥迸射!她没有回头!反而在火光照亮的瞬间,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给我——开!” 嘶哑的咆哮如同濒死的兽吼!“铛——咔嚓!”左腕铁链应声而断!沉重的铁链坠入水中!
几乎在同时!“哐当!”头顶的铁栅门被粗暴地彻底拉开!五六个手持腰刀哨棒、杀气腾腾的护院,擎着明晃晃的火把,出现在缺口处!火光跳跃,照亮了他们脸上惊愕、随即转为凶狠的表情!
“是那哑巴怪物!”“还有那小贱人!她们想跑!”“放箭!格杀勿论!” 一个头目模样的护院厉声吼道!几把强弩瞬间对准了下方!
千钧一发!“小姐——走啊——!!!”
一声炸雷般的、充满了决绝与死志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水牢入口的阴影里爆发出来!一道佝偻却异常迅捷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从黑暗处冲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正要放箭的护院!
是庆叔?!不!是庆叔的兄弟?还是……残音班仅存的老人?火光瞬间照亮了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与悲愤的脸!正是那个一直沉默守护在残音班、与庆叔情同手足的老武生——福伯!
他手中没有任何兵刃!只有一根随手抄起的、碗口粗的顶门杠!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衰老雄狮,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华!顶门杠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扫向护院的下盘!
“砰!哎哟!”猝不及防的护院顿时被扫倒两三个!阵型大乱!射向水牢的弩箭失了准头,“嗖嗖”地钉入旁边的石壁或没入黑水!
“福伯!” 小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快走——!” 福伯的吼声带着泣血的悲壮,他死死挡在缺口前,用身体,用那根顶门杠,疯狂地阻拦着反应过来的护院!刀光闪烁,哨棒横飞!他身上瞬间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飙溅!但他兀自不退,如同磐石,用血肉之躯为水牢中的两人争取着最后一线生机!
“走!” 柳含烟嘶哑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她再没有丝毫犹豫!枯瘦的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小蝶刚刚挣脱铁链、还在流血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幽蓝的匕首被她反手叼在口中!
她拖着小蝶,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踉跄着扑向水牢深处!那里,并非死路!在污浊水面的尽头,石壁下方,隐约可见一个被水流常年冲刷出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水道!那是当年建造时留下的废弃排水口,通向府邸外围的护城河!是庆叔生前打探到的、唯一的生路!
冰冷的黑水瞬间没顶!污秽腥臭灌入口鼻!柳含烟拖着小蝶,如同两条绝望的鱼,拼死钻向那黑暗狭窄、不知通往何处的水道入口!
身后,福伯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悲愤与不甘的怒吼,混合着护院们凶残的叫骂和兵刃入肉的闷响,在水牢污浊腥臭的空气中,轰然炸开,久久回荡:
“小姐——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