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改完作业的充实感,如同温热的茶水在胃里熨帖,但那份被压在绿植下的匿名纸条,却像一枚细小的沙砾,始终存在于林远意识的某个角落,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硌硬感。
“爸妈昨晚又吵架了,还摔了东西。我好烦,上课老走神,对不起。”
没有署名,字迹是那种刻意变形过的、介于工整与潦草之间的中学生通用“加密体”,无从辨认来源。林远没有像侦探一样试图去比对笔迹,那是下策,不仅效率低下,更容易打草惊蛇,伤及孩子本就敏感的心。他太了解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了,他们抛出这样的“求救信号”,往往并非真的期望老师能插手解决他们家庭内部根深蒂固的矛盾,更多是渴望一个情绪的出口,一份不带评判的理解,或许,还有一点点来自外部世界的、小小的支撑。
他看着那张纸条,仿佛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台灯下,听着隔壁房间的争吵与碎裂声,咬着嘴唇,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作业本上,却最终徒劳地写下了这行字。这种无力感,他当年在家访李浩、陈小雨时,曾无数次真切地感受过。
午休铃声响起前的十分钟,是班级一天中最松散,也最真实的时刻。学生们有的趴着小憩,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聊天,有的抓紧最后时间赶着下午要交的作业。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青春期特有的、混杂着汗味与零食香气的复杂味道。
林远拿着教案和三角板(充当教鞭和震慑道具),像往常一样踱步走进教室。他没有立刻站上讲台,而是靠在门框上,目光随意地扫过全班。他注意到靠窗倒数第二排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生,今天似乎把脑袋埋得更低了;也看到后排那个平时很活跃的男生,此刻正望着窗外发呆,眼神放空。
他没有点名,也没有刻意去看任何一个特定的人,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随意的课前闲聊。
“同学们,静一静,趁上课前还有几分钟,咱们聊个五毛钱的天。”他敲了敲三角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今天咱们不谈学习,不谈纪律,”林远语气轻松,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咱们来聊聊……一种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但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隐形干扰’。”
学生们好奇地抬起头,连那个望着窗外的男生也把视线收了回来。
“这种干扰呢,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威力巨大,”林远用手比划着,表情夸张,“它能让最香的炸鸡腿变得索然无味,能让最搞笑的短视频都看不进去,甚至能让你在听我讲无比精彩的历史故事时,脑子却跑到外太空去和奥特曼约会。”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气氛松弛下来。
“这种干扰,我叫它——‘情绪小怪兽’。”林远继续用他那种略带调侃又充满同理心的语气说道,“每个人心里都住着这么一只或者几只小怪兽。有时候,它可能是因为和好朋友闹别扭了,变得气鼓鼓的;有时候,可能是因为考试没考好,变得垂头丧气的;还有的时候……”
他在这里顿了顿,目光再次看似无意地扫过全班,语气放缓,变得更加温和:
“还有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在家里听到了一些不想听到的声音,看到了一些不想看到的场面,心里觉得特别烦,特别闷,好像被一块湿漉漉的大毛巾给裹住了,透不过气来。这只‘小怪兽’就开始在你心里捣乱,让你干什么都提不起劲,上课也忍不住走神。”
当他说到“不想听到的声音”、“不想看到的场面”时,教室里明显安静了许多。好几个学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或者挪开了视线,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生,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林远知道,他触碰到了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很正常,”他立刻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一点都不丢人。这说明咱们的感知系统运作良好,情感丰富。关键是,当这只‘情绪小怪兽’出来捣蛋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是任由它把我们的心情搅得天翻地覆,影响我们正常的学习和生活,还是……想办法给它戴上个‘缰绳’,或者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它自己待一会儿?”
他抛出了问题,但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而是留出了几秒钟的沉默,让学生们自己去体会。
“首先,最重要的是,你得意识到它来了。”林远竖起一根手指,“别忽略它,也别硬扛。承认自己现在心情不好,很烦,这是战胜它的第一步。”
“然后呢,可以试试给它找个‘出口’。”他继续说道,“比如,找信任的人聊聊天,不一定非要说出具体什么事,就说‘老师\/爸妈\/朋友,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有时候,光是说出来,就能轻松一大截。如果不想跟人说,写写日记,或者像有的同学那样,写张小纸条,把它扔进树洞(比如……嗯,比如压在办公室某盆植物的叶子下面),也是一种很好的释放。”
他说这话时,语气自然,仿佛“压在植物叶子下面”只是一个随口的比喻。但他注意到,那个低着头的女生,微微抬起了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
“还可以试试‘注意力转移法’。”林远话锋一转,又恢复了轻松的语气,“心里烦的时候,逼着自己去做点别的事。比如下楼跑两圈,让汗水把烦恼冲走;或者画幅画,唱首歌(小声点,别扰民),甚至整理一下书包、书桌,把混乱的外部环境整理好,有时候内心的混乱也会跟着清晰一点。”
他分享了一些简单易行的小技巧,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有朋友般的分享。
“记住,”最后,他总结道,目光温暖地拂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有负面情绪不丢人,被情绪影响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它控制,却假装没事。咱们这个班,是一个集体,我,是你们的老师,也是你们可以信任的‘树洞’之一。如果哪天你觉得心里的‘小怪兽’特别凶猛,自己搞不定了,随时欢迎来找我聊聊,或者……塞张纸条。咱们一起想办法,给它拴上链子。”
他的话音落下,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恰好“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清脆而富有节奏,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破了方才略显沉重的氛围。
“好了,‘五毛钱天’聊完。”林远站直身体,拿起三角板,敲了敲黑板,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授课状态,“现在,各就各位,准备召唤你们的‘知识小精灵’,我们要开始穿越回汉武帝的时代了!今天讲‘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看看这位皇帝是怎么给思想领域‘上缰绳’的,可比对付‘情绪小怪兽’手段狠多了!”
学生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类比逗笑了,课堂气氛瞬间活跃起来。大家纷纷坐直身体,拿出历史课本和笔记本。
在学生们低头翻书的窸窣声中,林远看到,那个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女生,悄悄地、慢慢地将脊背挺直了一些。虽然她还是低着头,看着课本,但那种紧绷的、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姿态,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在她抬手整理额前碎发的瞬间,林远捕捉到了她眼角一丝尚未完全干涸的湿润,以及,那微微抿起的嘴角边,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这就够了。
林远知道,他无法阻止每个家庭内部的风雨,也无法亲手抚平每一个孩子心上的褶皱。但他可以在铃声响起的间隙,为他们点亮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告诉他们:我看见了你的烦恼,这没关系,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他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阳光正好,粉笔灰在光柱中悠然起舞。
教育的意义,有时不在宏大的叙事里,恰恰藏在这些铃声响起前的、微不足道的十分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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