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干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长安街。
乔卫东从车里下来，抬头看了看面前这栋三十八层的建筑——京都大酒店，外立面是深蓝色的玻璃幕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未来科技旗下“未来社区”板块投资的第十三家高端酒店，也是第一家尝试智慧酒店概念的试点。
乔卫东这趟来，名义上是听取季度汇报，实则是想亲自看看，这个被助理在报告里描述为“极具婚恋主题开发潜力”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
报告最后一页还附了张有趣的截图——是某部叫《咱们结婚吧》的电视剧里，男主角在这家酒店向女主角求婚的场景。
助理用红笔批注：“此场景播出后，酒店婚宴预订量增长300%。建议考虑情感主题深度开发。”
乔卫东当时看着报告就笑了。婚恋主题？这倒是新鲜。他在上海见惯了商务酒店的冰冷，还没试过这种打“温情牌”的地方。
走进旋转门，暖气扑面而来。大堂挑高十几米，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下，地面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
正中央摆着一架白色三角钢琴，琴师正在弹奏《月亮代表我的心》。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氛味道——不是寻常酒店的木质调，是某种花果香，甜而不腻。
“乔总！”酒店总经理王志强小跑着迎上来，五十多岁的人，额头冒汗，“您怎么提前到了？不是说好两点吗？”
乔卫东看了眼手表，一点四十：“路上不堵，就早到了会儿。不用紧张，我就是随便看看。”
王志强连连点头，示意身边几个高管跟上。一行人穿过大堂，乔卫东边走边看。装修确实花了心思——不是那种暴发户式的金碧辉煌，是简约中透着精致。
沙发区摆着真皮沙发和小圆桌，几对情侣在喝下午茶。墙上挂着抽象画，角落里摆着鲜花。
“婚宴预订情况怎么样？”乔卫东问。
“非常好！”王志强赶紧汇报，“明年五月的档期已经全满了。我们正在考虑推出‘纪念日套餐’，针对那些想重温求婚场景的夫妻……”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
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女人从电梯间冲出来，手里抱着一大摞文件，边走边低头看手机。她走得太急，在拐角处和乔卫东撞了个满怀。
“哗啦——”
文件撒了一地。女人手里的手机也飞出去，在地上滑出老远。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连声道歉，慌忙蹲下捡文件。她抬头时，乔卫东看清了她的脸。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慢了一拍。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得像工笔画。
眉毛细长，眼睛很大，此刻因为着急而微微睁圆。鼻梁挺直，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没涂口红，但很有光泽。头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
她穿着酒店的深蓝色西装套裙，剪裁合体，衬得腰身纤细。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不是大堂那种花果香，是更清冷的，像雪后松柏的味道。
乔卫东怔住了。
他在上海见过那么多美女，宋倩的温婉，童文洁的爽朗，顾佳的优雅，江莱的野性，徐丽的知性，黄玫瑰的纯粹……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女人——她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气质，既不失纯真，又带着成熟的风韵。
尤其是此刻，她蹲在地上捡文件，眉头微蹙，眼神焦急但努力保持礼貌的样子，让人莫名心动。
“杨经理！”王志强脸色变了，“你怎么回事？没看见乔总吗？”
“对不起王总，我……”被称作杨经理的女人手忙脚乱，文件捡起又掉下。
乔卫东弯腰帮她。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很凉。
“别急，慢慢来。”他说，声音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
两人一起把文件收拢。乔卫东瞥见最上面那份的标题——“大堂部十二月服务满意度分析报告”，署名是“杨桃”。
原来她叫杨桃。名字很甜，和人很配。
文件捡完了，乔卫东又帮她把手机捡回来。屏幕裂了，但还能用。
“谢谢您。”杨桃站起来，抱着文件，对乔卫东深深鞠躬，“真的非常抱歉，我刚才在回复一个客人的紧急邮件，没看路……”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中带着点软糯的尾音，是标准的普通话，但隐约能听出点南方口音。
“没关系。”乔卫东微笑，“工作要紧。你的手机屏幕裂了，维修费算我的。”
“不用不用！”杨桃连忙摆手，“是我自己不小心，怎么能让您……”
“杨桃！”王志强打断她，语气严厉，“这是集团总部的乔总！你撞了乔总，还不赶紧道歉？”
杨桃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显然听说过“乔总”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惊慌。
“乔总，对不起，我……”
“真的没事。”乔卫东再次说，然后看向王志强，“王总，别为难杨经理。她也是工作负责，才会边走边看手机。”
王志强愣了一下，赶紧换上一副笑脸：“是是是，乔总说得对。杨桃是我们大堂部经理，工作一直很认真，就是有时候太拼了……”
杨桃低下头，耳根泛红。
乔卫东看着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杨桃，和这家酒店的气质很配——外表精致，内里认真，还有点……恨嫁？
这不是凭空猜测。他刚才捡文件时，瞥见杨桃的手机屏保——是一张她自己穿着婚纱的照片，但身边没有新郎。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但眼神里有些许落寞。
一个三十岁左右、漂亮、在大酒店做经理、用自己穿婚纱的照片当屏保的女人……乔卫东在上海见过太多这样的女性。她们优秀，独立，但在婚姻这件事上，或多或少都有焦虑。
这让他想起了童文洁——只不过童文洁已经走出了那种焦虑，而眼前的杨桃，似乎还在其中。
“乔总，要不我们先去会议室？”王志强试探着问。
乔卫东点头，又看了眼杨桃：“杨经理也一起吧。正好听听大堂部的工作汇报。”
“我？”杨桃惊讶，“可是我没准备……”
“没关系，就随便聊聊。”乔卫东说着，率先往会议室方向走去。
王志强赶紧跟上，同时对杨桃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来。
杨桃咬了咬嘴唇，抱着文件跟了上去。
……
会议室在二楼，落地窗外是酒店的花园。虽然冬天，但精心修剪的松柏依然苍翠。
乔卫东坐在主位，听各部门汇报。他听得很认真，但余光时不时扫向坐在角落的杨桃。
她坐得很直，笔记本摊在腿上，认真记录着。偶尔有人提到大堂部的工作，她会抬头，简短补充几句。说话时语速适中，条理清晰，能看出专业素养。
但乔卫东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无意识地转动着笔——这是紧张的表现。而且，她的目光总是回避和他对视，每次他看过去，她就立刻移开视线。
汇报进行了两个小时。结束时，王志强提议：“乔总，晚上我们在中餐厅准备了便饭，您看……”
“不用了。”乔卫东站起来，“我晚上约了人。你们忙你们的。”
他走到杨桃面前：“杨经理，能麻烦你送我一下吗？我有些关于大堂服务的问题想请教。”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杨桃。
杨桃愣了一下，连忙起身：“好的，乔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门关上后，房间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乔总怎么单独找杨桃？”
“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别瞎说！乔总什么身份，能看上咱们这小经理？”
王志强咳嗽一声：“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
电梯里，只有乔卫东和杨桃两个人。
空间狭小，杨桃身上的香水味更清晰了。乔卫东站在她侧后方，能看见她耳后细腻的皮肤，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杨经理在这家酒店工作多久了？”他问。
“六年了。”杨桃回答，声音在电梯里有些回音，“从服务员做到领班，再到主管，去年升的经理。”
“很不容易。”
“还好。”杨桃说，“酒店行业就是这样，一步步来。”
电梯到了一楼。门打开，大堂的钢琴声飘进来。
乔卫东没有马上出去，而是问：“杨经理结婚了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杨桃明显僵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乔卫东，眼神里有困惑，也有戒备。
“乔总，这……和工作有关系吗？”
“没关系。”乔卫东笑了，“纯粹好奇。你可以不回答。”
杨桃抿了抿嘴唇：“没有。”
“那有男朋友吗？”
“乔总，”杨桃的语气硬了些，“这是我的私事。”
“抱歉。”乔卫东道歉，但笑容没减，“我就是觉得，像杨经理这么优秀的女性，应该有很多人追求才对。”
杨桃没接话，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乔总，我送您出去。”
两人走出电梯。经过大堂时，一个穿着皮草、拎着爱马仕包的中年女人气冲冲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助理模样的人。
“杨经理！”女人嗓门很大，“我正要找你！你们酒店怎么回事？我订的套房，说好能看到长安街夜景，结果给我安排了个侧面房间！你这是欺骗消费者！”
杨桃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换上职业微笑：“李太太，您别急，我们先到这边坐一下，我帮您查查……”
“查什么查！我现在就要换房间！不然我立刻退房，还要在网上给你们打差评！”
周围有人看过来。王志强和其他高管已经走了，大堂里只有几个服务员，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杨桃深吸一口气，依然保持着微笑：“李太太，您订的确实是观景套房。但今天长安街那边在施工，为了您的休息考虑，我们才给您安排了更安静的房间。如果您坚持要换，我现在就安排……”
“现在？我现在就要住进去！”李太太不依不饶，“你知道我老公是谁吗？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们酒店……”
“李太太。”乔卫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
所有人都看向他。
乔卫东走到杨桃身边，对李太太微笑：“我是酒店集团的负责人。您的问题，我来解决。”
李太太上下打量他：“你？你谁啊？”
“乔卫东。”他报上名字，然后对杨桃说，“杨经理，给李太太安排总统套。房费按观景套房算，差价我来补。”
杨桃愣住了：“乔总，这……”
“按我说的做。”乔卫东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又看向李太太：“李太太，总统套的视野比观景套更好，而且有独立的露台。您看这样满意吗？”
李太太的脸色缓和了些，但嘴上还不饶人：“这还差不多……不过我要先看看房间。”
“当然。”乔卫东对杨桃点头，“带李太太去看看吧。”
杨桃连忙叫来一个服务员，低声交代了几句。服务员领着李太太和她的助理往电梯走去。
人走了，大堂恢复安静。钢琴师重新开始弹奏，琴声流淌。
杨桃转身面对乔卫东，表情复杂：“乔总，总统套一晚的价格是观景套的三倍，这差价……”
“没关系。”乔卫东说，“有时候，用一点小代价解决大麻烦，是值得的。而且，我看那位李太太，也不差这点钱，她只是想要个面子。”
杨桃沉默了。过了几秒，她轻声说：“谢谢您。”
“不用谢我。”乔卫东看着她，“你刚才处理得很好。不急不躁，有理有据。只是有些人，不吃这一套。”
他顿了顿：“在大堂工作，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讲道理，有的人不讲。你得学会分辨，用不同的方式应对。”
杨桃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乔总好像很懂酒店管理？”
“我不懂酒店，但我懂人。”乔卫东微笑，“好了，我该走了。谢谢杨经理送我。”
他转身往门口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对了，你的手机屏幕，记得去修。账单寄给我。”
“真的不用……”
“就这么定了。”乔卫东打断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不是商业名片，是很简单的白色卡片，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以后工作中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打给我。”
他把名片递给杨桃。
杨桃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手指，触电般缩了一下。
乔卫东笑了笑，转身离开。
旋转门转动，他的背影消失在冬日的阳光里。
杨桃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名片。“乔卫东”三个字是手写体，很潇洒。她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
这时，手机响了。是闺蜜蓝未未打来的。
“桃子！怎么样怎么样？听说你们集团大老板今天来视察？见到没？”
杨桃走到角落，压低声音：“见到了……”
“帅不帅？有没有钱？结婚没？”
“未未！”杨桃哭笑不得，“人家是集团老板，我就是个小经理，八竿子打不着好吗？”
“怎么打不着？”蓝未未在电话那头笑，“万一他就喜欢你这款呢？成熟独立恨嫁女，多好的设定！”
“你再瞎说我挂电话了。”
“别别别！说正经的，晚上相亲别忘了啊！我给你约了个律师，条件特好，三十岁，有房有车……”
杨桃听着闺蜜的絮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但她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男人离开时的背影。
挺拔，从容，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
她握紧了手里的名片。
“桃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杨桃收回目光，“晚上几点？在哪？”
“七点，国贸三期那家法餐。记得穿漂亮点啊！”
挂了电话，杨桃看着裂了屏的手机。屏保上，穿着婚纱的自己笑得灿烂。
她忽然觉得，那笑容有点刺眼。
也许……是该换张屏保了。
她把乔卫东的名片小心地放进西装内袋，然后转身走向电梯。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她处理。
但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很轻，但确实存在。
……
酒店外，乔卫东坐进车里。司机问：“乔总，接下来去哪儿？”
“回上海。”乔卫东说，但顿了顿，“等等，先不回去。在北京住一晚。”
“好的。订哪家酒店？”
乔卫东看向车窗外京都大酒店的金色招牌，嘴角勾起一抹笑。
“就这家。”
他拿出手机，给助理发消息：“查一下京都酒店大堂经理杨桃的全部资料。另外，明天上午的会议改到下午。”
发完消息，他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脑子里却浮现出杨桃的样子——焦急的，礼貌的，紧张的，倔强的。还有她身上那种清冷的香水味，和屏保上那张孤独的婚纱照。
这个女人的确优质：形象好，气质佳，专业能力强。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那种“渴望被爱但绝不将就”的矛盾感，很吸引人。
不是同情，不是拯救。
就是一种单纯的、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乔卫东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北京灰蓝色的天空。
黄玫瑰的巡展要明年夏天才结束。这半年，他总得找点事做。
而杨桃，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项目”。
不是商业项目，是……情感项目。
他笑了。
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乔卫东下车，重新走进酒店大堂。
钢琴还在弹奏，这次是《我只在乎你》。
他站在大堂中央，环顾四周。这里确实有种特别的氛围——温暖，浪漫，适合开始一段故事。
也许，他该在这里多待几天。
好好了解一下，这家酒店。
还有那个叫杨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