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大捷的凯歌如同滚雷般传遍京城,驱散了笼罩在紫禁城上空数月之久的阴霾。百姓欢呼雀跃,朝臣额手称庆,连宫墙内压抑的空气似乎都松动了几分。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喧嚣之下,坤宁宫却陷入了一种更为微妙的沉寂。皇帝萧景琰的苏醒,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卸下了我肩头那“摄政”的千钧重担,也将我推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加复杂难测的境地。
他醒了,但远未康复。龙体极度虚弱,每日多数时间仍昏睡静养,即便清醒,也言语不多,精神不济。太医院院判私下禀报,毒药对龙体的侵蚀甚深,需长期静养,能否恢复如初,尚是未知之数。这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皇权依旧处于一种虚弱和不确定的状态。
我依制卸去了“代批奏章”之权,将玉玺与政务交还给了苏醒后勉强理事的皇帝。每日晨昏定省,我依旧去养心殿请安,禀报些紧要宫务,但奏对的时间短了,内容也仅限于后宫事务。皇帝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或简短交代一两句,目光深邃,难辨喜怒。他不再与我商议前朝军政,甚至对北疆后续的安抚、封赏等事宜,也多是直接与军机处大臣议定。那场危难中看似拉近的距离,在他苏醒后,仿佛又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他感念我的“护驾之功”,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坤宁宫,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甚至将京郊一处皇庄赐予我作为汤沐邑,恩宠可谓隆极。但我知道,这恩宠之下,是帝王固有的猜忌与审视。一个能在危难时刻稳住朝局、调动军队的后妃,无论功劳多大,终究是让君王心生忌惮的。
“婉贵妃近日清减了,要好生休养,后宫琐事,可多让和嫔、丽贵人分担些。”一次请安时,他倚在榻上,淡淡说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臣妾谢皇上体恤。”我垂首应道,心中明了,这是要我放权,至少是部分放权。他需要后宫稳定,但不再需要一个大权独揽、声威过盛的贵妃。
我顺从地开始将一些不甚紧要的宫务分派给和嫔与丽贵人。和嫔依旧恭顺,办事稳妥;丽贵人则难掩欣喜,动作间不免带了几分张扬。后宫的力量格局,悄然发生着变化。我冷眼旁观,并不点破,只牢牢抓住人事任免、财务核查等核心权力,确保坤宁宫仍是后宫无可争议的中枢。
谨妃“畏罪自尽”的案子,随着她的死和那封漏洞百出的“忏悔书”,被皇帝下旨草草结案,定论为“妃嫔争宠,心术不正,咎由自取”。阿尔丹公主被正式记在我的名下,由我抚养。常宁宫被封存,昔日谨妃的痕迹被迅速抹去。然而,我心中的疑团并未消散。谨妃的死太过“及时”,她的动机也太过牵强。那盆含有“缠绵散”的绿萼梅,那与她宫中太监有牵连的“幻蛛丝”,还有她死前可能接触过的神秘势力……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更隐蔽的黑手。皇帝对此案的轻描淡写,是相信了表面的结论,还是……有意掩盖什么?我不得而知,只能将疑虑深深埋藏,暗中让挽月继续留意与西域香料、特别是与已覆灭的安远侯府残余势力可能有关的蛛丝马迹。
这日,内务府呈上筹备来年元宵灯会的预算章程请我过目。我正翻阅间,和嫔前来回话,禀报各宫冬日用炭的分配事宜。事毕,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屏退左右,低声道:“娘娘,妾身近日听闻一桩小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我放下章程。
“妾身宫中一小太监,前几日奉命去西苑库房取些陈年绸缎,无意中听两个老嬷嬷嘀咕,说……说谨妃娘娘去前些日子,曾私下派人去过几次……宝华殿后的旧书库,像是在找什么旧档册子。”和嫔声音压得极低。
宝华殿旧书库?那里堆放着前朝乃至本朝初年的陈年档案,早已无人问津。谨妃去那里找什么?我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可有说找什么册子?”
“那倒没有,嬷嬷们也只是猜测。妾身想着,谨妃姐姐平日雅好诗书,或许是想找些孤本典籍吧。”和嫔忙道,似在掩饰。
我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本宫知道了,些许小事,不必张扬。”
“是,妾身明白。”和嫔躬身退下。
她走后,我立刻唤来高德忠,密令他派人暗中查访宝华殿旧书库,尤其是谨妃生前可能接触过的区域,看看有无缺失或动过的痕迹。谨妃的行为绝不寻常,或许那里藏着什么她未来得及销毁或带走的秘密。
与此同时,北疆的后续影响开始显现。大将军赵擎凯旋回朝,封侯赐爵,风光无限。但他功高震主,又曾得我“密旨”委以重任,难免引来猜忌。朝中很快有御史弹劾其“军中奢靡”、“纵兵扰民”,虽是小节,却暗藏杀机。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将奏章留中不发,但对赵擎的封赏也仅限于虚衔厚禄,并未授予实质兵权。我冷眼旁观,知这是帝王平衡之术。赵擎亦是人精,回京后深居简出,低调谨慎,只递了份谢恩的折子,并未私下求见于我,避嫌之意明显。
这日,皇帝精神稍好,在御花园暖阁设了小宴,只召了我和几位皇子公主,算是家宴。阿尔丹坐在我身边,乖巧安静。皇帝看着阿尔丹,目光柔和了些,对我和声道:“阿尔丹有你抚养,朕很放心。端嫔……唉,可惜了。”他忽然提及端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又转向我,“你将她教得很好。”
“臣妾分内之事。”我恭谨回道,心中却因他提及端嫔而泛起波澜。端嫔的血书,他知道多少?又信了多少?
宴席气氛看似融洽,但我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时常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探究。他在评估我,评估我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宴后,我陪着他在园中散步。初冬的阳光淡淡地洒在身上,并无多少暖意。
“朕昏迷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皇上洪福齐天,臣妾不敢言辛苦。”
他停下脚步,望向远处枯荷残梗的太液池,良久,才缓缓道:“这宫里,看着花团锦簇,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朕有时觉得,比驾驭前朝万马千军,更要耗费心神。”
我心中凛然,知他意有所指,谨慎应道:“皇上圣明烛照,宵小之辈终究难逃法网。”
他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心底:“但愿如此。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过于追究,反而不美。你……明白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臣妾明白。臣妾只愿后宫安宁,皇上龙体康泰,便是天下臣民之福。” 我避开了他关于“追究”的暗示,将话题引向大局。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但我知道,这是一次警告,也是一次试探。他在提醒我,适可而止,不要试图揭开所有盖子。
回到坤宁宫,我独坐灯下,心绪难平。皇帝的苏醒,没有带来预期的安稳,反而让局面更加错综复杂。他需要我稳定后宫,却又忌惮我的能力与影响力;他看似放下了谨妃之案,却可能知晓更多内情;他奖赏赵擎,却又暗中提防……帝心似海,深不可测。
而我自己,在经历了这一场场生死风波后,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想复仇的沈清漪了。权力如同蚀骨的毒药,尝过了掌控一切的滋味,便再难轻易放手。但我更清楚,在这深宫之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高德忠那边对宝华殿旧书库的搜查尚无结果。北疆的功臣赵擎在京中谨言慎行。和嫔似乎想靠拢,却又带着自己的算计。丽贵人开始不安分……一切看似归于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在涌动。
我抚摸着凤座上冰冷的雕花,知道自己不能有丝毫松懈。皇帝的信任脆弱如冰,暗处的敌人狡猾如狐。我必须像走在钢丝上一样,既要展现出足以母仪天下的能力与气度,又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所有的锋芒与疑虑。
凤影徘徊,不知归处。但这深宫,早已是我唯一的战场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