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书院改制
白鹿书院的银杏开始泛黄时,沈砚之抱着一摞簿子,第三次走进山长的书房。簿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他这些年的勘察笔记:哪处农田亩产多少需精准计算,哪段河道流速几何要实地测量,页脚处还画着简易的算筹图,标注着“丈量土地需勾股术”“堤坝承重需均数法”。
“山长,”他将簿子放在案上,声音沉稳,“学生斗胆建议,书院增设算学、水利课。”
正在批注《春秋》的山长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砚之,白鹿书院百年传承,以经史为根基,为何要添这些‘杂学’?”
“非是杂学。”沈砚之翻开簿子,指着其中一页,“您看,去年豫东水灾,便是因河道测量不准,堤坝修矮了三尺,才致万亩良田被淹。若学子懂水利测算,将来为官,便能少些这样的灾祸。”他又翻到算学部分,“农耕要算亩收税,漕运要算粮耗水脚,哪一样离得开算学?”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冷哼。教《礼记》的周老儒掀帘而入,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荒谬!孔孟之道才是立身之本!算学水利不过是匠人之技,岂能登书院大雅之堂?学子当修身齐家,而非整日与数字泥沙打交道!”
其他几位老儒也闻声赶来,纷纷附和:
“若重杂学轻经义,怕是要本末倒置!”
“天下读书人皆学这些,谁来传承圣人之道?”
沈砚之迎着众人的目光,不卑不亢:“诸位先生,圣人之道,难道不是‘学以致用’?孔子周游列国,教弟子‘六艺’,其中便有‘数’;大禹治水,若不懂测量,何以疏通九河?”他拿起案上的《论语》,翻到“樊迟问稼”章,“樊迟问农事,孔子虽言‘吾不如老农’,却未斥其‘问错了’。可见圣人从不轻视实务,只是因材施教。”
他走到窗前,指着院外正在丈量土地的农户:“您看,那老农丈量田亩,用的正是勾股定理,只是他不知其名。若书院能教算学,将来学子为官,便知如何公平丈量,不使百姓吃亏;懂水利,便知如何修堤防洪,不让百姓流离。这难道不是践行‘仁政’?”
山长沉默良久,指尖在《春秋》上轻轻敲击。他想起沈砚之那本《汴河水利图》,想起工部尚书的赞赏,也想起朝堂上关于“实务”的争论。这少年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困惑——书院教出的学子,若只会空谈义理,不懂民生疾苦,又算什么栋梁?
“周先生以为如何?”山长看向周老儒。
周老儒吹着胡子,却没再硬顶,只是嘟囔:“经史不能丢……”
“可每月各开两课。”山长拍板,“不占经史课时,愿学者自去,如何?”
沈砚之躬身行礼:“谢山长!”
消息传开,书院里炸开了锅。有人觉得新奇,早早搬着书案去占座;也有人嗤之以鼻,说“沈砚之想把书院变成工匠坊”。周老儒更是放话:“正经学子谁去听那些铜臭数字?”
可首课那日,讲经堂外却排起了长队。沈砚之站在讲台上,身后挂着幅巨大的《黄河泥沙分布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泥沙含量:“诸位请看,黄河每年携带的泥沙,若堆成三尺见方的土台,可绕汴京三圈。正是这些泥沙淤积,才使河床年年抬高,终成悬河……”
他拿起算筹,在黑板上演算:“此处流速每秒三尺,泥沙沉降速度为每日半寸,据此可算出,需每月清淤一次,每次至少挖深五尺,方能保汛期无虞。”
台下鸦雀无声。有来自黄河岸边的学子,想起家乡年年水患,眼圈发红;也有出身官宦家的子弟,第一次知道“治水”不是只靠“祈祷上苍”,而是靠着这些精准的数字和测算。
王敬之挤在人群里,边记边叹:“原来我爹总说‘治河难’,难在这些细枝末节里!”
连周老儒都拄着拐杖,在后门站了半堂课。当沈砚之讲到“用算学算出最优堤坝倾角,可省三成工料”时,他捋着胡子的手顿了顿,嘴角虽依旧紧绷,眼神却柔和了些。
课罢,学子们围着沈砚之追问不停:“沈兄,我家乡的池塘总漏水,能用此法测算吗?”“算学里的‘均输术’,真能算出漕运最省的路线?”
沈砚之笑着一一解答,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竟比讲经堂的匾额更耀眼。他知道,每月两课或许改变不了太多,但至少,有一扇窗被推开了——让经史的墨香里,也飘进些泥土的气息,让未来的朝堂上,能多几个懂实务、知民生的身影。
那晚,山长看着沈砚之整理的课案,上面写着:“经义如根,实务如叶,根壮叶茂,方是大树。”他提笔在后面添了句:“此子所图,不在一课,而在天下。”
窗外的银杏叶簌簌落下,像在为这场悄然的变革,鼓掌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