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朱笔,右腿的绷带渗出暗红。士兵还在帐外等着回话,我说把王莽妹妹带到偏帐,先别让她见任何人。
校场那边传来脚步声,是操练的时间到了。我扶着桌角站起来,拐杖撑住地面。昨夜写的命令已经开始执行,西线巡哨换了三班,粮仓的事要查到底,但现在最紧的是军心。
我走出指挥帐,副将已经在校场边等我。士兵列队站在晨光里,有人看见我出来,低声传话。我走到高台前,把拐杖靠在栏杆上。
新兵的阵型散乱,口号喊得不齐。我盯着他们看了很久,没人敢抬头。我知道他们不是不想练,是过去几年被压得太狠。先锋官在的时候,谁犯错就打谁,功劳全算他一个人的。
我拄拐走下高台,走到队伍中间。一个年轻士兵站得歪斜,我停下来看他。他额头冒汗,手握着长枪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
“张……张二牛。”
“张二牛,你左边的人是谁?右边是谁?”
他转头看,声音小:“是李大山和王狗娃。”
“你们三个是一组。战场上,一人倒下,另外两个必须接住缺口。如果你们不熟,怎么替彼此挡刀?”
没人说话。
我把拐杖插进土里,蹲下来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八门阵的轮廓。这是我在杨柳府里练过无数次的图。
“来,按这个站。”
我点了几个人的位置,让他们动起来。一开始走得乱,我叫停,重新讲每一步的作用。讲到第三遍,有人开始跟上节奏。
有个老兵小声嘀咕:“将军自己都走不利索,还教别人。”
我没理他。等这队人终于能把前四步走稳,我让副将领着继续练。我自己回到高台,坐下喘气。
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我咬牙没出声。这时西线的小队队长跑来报告,说昨夜轮岗无异常,三更时抓到一只野狗闯营,已处理。
我点头,让他去领赏银。
“你们盯得住,我就放心。”
他敬了个礼,转身跑了。我知道这是小事,但规矩就是从这些地方立起来的。
中午过后,我正看账本,副将在帐口说杨柳来了。
她提着食盒走进来,发饰简单,衣服也没戴金玉。我把账本合上,她坐到对面,打开食盒拿出碗。
“药膳,喝了对伤口好。”
我接过碗,热气扑在脸上。她看到我腿上的血迹,手指抖了一下。
“你还这样拼。”
“现在不能停。账还没清,兵还没练好。”
她低头帮我换药,动作轻。我看着她,想起在山洞那次,也是她给我包扎。那时候我不确定能不能活下来。
“你会好的。”她说。
“不只是我。石岭坡的兄弟,还有那些被冤的兵,我都得给他们个交代。”
她抬眼看着我,“那你答应我,别把自己累垮。”
我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等这一仗打完,我亲自去郡主府接你进门。”
她眼睛红了,没说话。
我拉着她走出营帐,往东边的柳林去。那里安静,没人打扰。路上遇到几个士兵,都低头行礼。
我们在一棵老柳树下停下。枝条垂下来,风吹得晃。
“我想好了,”我说,“我不娶别人,也不等别人施舍什么。我要堂堂正正回来,带着胜仗,带着你的名字。”
她看着我,眼泪掉下来。
“我也只想等你一个人。”
我伸手擦她的眼泪,“你信我吗?”
“我信。”
“那就折个枝,当个约。”
她伸手折下一截柳枝,我也折了一根。两根枝条并在一起,我用腰带绑住。
远处有动静,是几个士兵站在校场边上。他们没靠近,也没走开。
副将后来跟我说,那天下午,有人听见了我们的事,就在营门口的老柳树上挂了红布条。
晚上我路过那里,看见树上多了好几条红绸,上面写着字。
“待君凯旋,共贺良缘。”
我看得很清楚。
第二天一早,我召集所有老兵训话。副将站在我旁边。
“有人说我因儿女情长误事?”我问。
没人应。
“那我告诉你们,正是因为心里有人盼着我回去,我才更要打好每一仗。我不为升官,不为赏银,就为了有一天能平平安安站在这棵树下,等她来。”
副将开口:“陆将军重伤被追杀时,是谁救他?是杨柳郡主。他在山洞里醒过来第一句话是什么?‘我要回去,不能让她白救我。’这样的人,会因为一个女人软弱?不会。他会因为有人等着,变得更硬!”
底下有人点头。
有个老兵说:“我们不是不信将军,是怕将军有了牵挂,不肯拼命。”
我笑了,“你们错了。正因为我有了想护的人,我才非拼命不可。我不死,她就不用守寡;我赢,她才能笑着进我家门。”
那天下午,我又去了柳林。
杨柳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她说是宫里来的,但她没拆。
“我不想看那些事。我只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
“很好。账查了三分之一,新兵能走完八门阵了,粮仓霉米的事也有了线索。”
她点头,把信撕了,扔进风里。
“以后我的信,你直接烧掉。我不想你分心。”
“不行。你的信我都要留着。”
她笑了一下,又哭了。
我们坐在树下,没再说将来的事。她说起小时候在宫里学写字,我说起师父教我剑法。时间一点点过去。
太阳快落山时,她说要走了。
我送她到营门。士兵们都在各自岗位上,没人说话,但有人轻轻敲了三下兵器。
是军鼓的节奏。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记得你说的话。”
“记得。”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
“我会等你。”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根柳枝。
天快黑了,校场上传来操练声。新兵在喊口号。
“陆扬未归,操练不止!”
声音整齐,比昨天有力得多。
我转身往指挥帐走,路过那棵挂满红绸的柳树。风一吹,红布条哗啦响。
有个小兵跑过来,说东区查到了运霉米的车夫,供出是王莽手下逼他装货的,人已经被押进牢房。
我说带路。
我走进牢房时,那人跪在地上发抖。我问他话,他结巴着回答。
说到一半,他抬头看我。
“将军……我本来不想干的。可他们拿我家孩子威胁我。”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知道军粮出了问题,会死多少人?”
他哭出声,“我知道错了……”
我让士兵把他关进去,转身往外走。
外面站着副将。
“怎么判?”
“按律办。但他孩子要保住,送去安置。”
副将点头,“你还是那个陆扬。”
我走出牢门,夜风扑脸。
校场的灯亮了,士兵还在练。我站在柳树下看了一会儿。
有个新兵摔倒了,立刻被人拉起来,接着跑。
我摸了摸怀里那封没烧的信,手指碰到纸角。
抬起头,星子刚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