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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弹药上膛:静待时机

账目里的狐狸尾巴已经被揪出,但马伯庸心里跟明镜似的,单凭自己小屋里这几张写满疑点的私密笔记,还远不足以扳倒来旺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他需要一份更有力、更直观、更具冲击力的“调查报告”,一份能让日理万机、精明犀利的王熙凤在最短时间内看懂问题严重性、并立刻做出决断的东西。

随后的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值事房那方小天地里,对外只宣称是整理积压的文书档案。他找来了质地最细密的上好宣纸和一管狼毫小楷,开始以近乎虔诚的态度,精心整理他的“战果”。

他没有简单粗暴地罗列问题,而是仿照前世撰写项目审计报告或重大事故分析报告的格式与思路,力求结构清晰、逻辑严谨、证据链完整。

第一部分:核心摘要与问题定性。 他开门见山,用最精炼、最客观的商务语言点明要害——“经初步核查近一年‘杂项采买’账目及票据,发现多处存在账实不符、票据存疑等异常情况。据保守估算,涉及金额虚高约xx两,相关操作模式具有重复性与系统性特征,疑存在利用职权进行持续性贪墨的行为。”这个总数是他基于异常数据,采用谨慎原则进行估算的,虽然不可能绝对精确,但一个具体的数字远比模糊的指责更具冲击力,足以触目惊心。

第二部分:疑点详述与数据支撑。 他将发现的具体问题进行了科学的归类:“一、采购单价异常波动;二、物品损耗率显着偏离合理范围;三、票据凭证存在明显瑕疵及伪造痕迹”。在每一大类下面,他巧妙地运用了类似表格的清晰格式,分栏列出:发生时间、涉及物品、账目记录金额、合理市价估算(或行业正常损耗率参考)、异常差额、对应票据凭证编号、以及简要的疑点分析说明。 数字对比鲜明,疑点指向明确,让人一目了然。

第三部分:关联信息与背景补充。 他非常谨慎地附上了外围调查到的、与账目问题可能存在关联的人事信息,但绝不直接下断言,只作客观陈述:“另,据多方了解,在此问题高发时段内,相关负责人来旺家的某远房亲属频繁出入府邸,行迹引人关注。且其本人及家庭的日常用度水平,据观察,显着超出其明面收入的合理范畴。” 这部分巧妙地将人的异常与账的异常联系起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闭环,引导阅读者自行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

第四部分:关键物证附件。 他将那几张涂改痕迹最明显、最具代表性的问题票据实物,小心地用米浆粘贴在另一张单独的附页上,并用朱笔在那些修改处做了清晰的圈注和箭头指示,确保任何人都无法忽视或辩解。

写写停停,反复推敲措辞,他确保报告中的每一句话都立足于客观事实,语气冷静克制,只陈述发现的疑点和数据差异,不作任何主观臆断或人身攻击。他要将自己完全定位成一个忠于职守、偶然发现问题、基于责任心不敢隐瞒、故而向上呈报的尽责管事,而非一个处心积虑的举报者。

整理这份“终极报告”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但当最后一张票据贴好,墨迹彻底干透,他拿起这看似薄薄几页、实则重似千钧的纸张时,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掌控感。

弹药,已经按照最高标准,准备就绪。

但何时扣动扳机,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弹药本身。他深谙王熙凤的脾性,若在她正为别事烦心、情绪不佳或身体不适时贸然去禀报,极有可能弄巧成拙,非但达不到目的,自己反而会瞬间成为她宣泄怒火的出气筒。他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甚至是唯一的战略窗口期。

他如同最敏锐的情报员,更加留意府内的人心风向,尤其是关于王熙凤的一切消息。通过平儿身边走动的小丫鬟、回事处消息灵通的婆子,他隐约听说“奶奶这几日正为庄子上送来的秋季租子比往年短了不少而大动肝火”,又风闻她“对府里一些下人偷奸耍滑、办事拖沓很是不满,已发落了两个”。

“各处都不让人省心!奶奶这两日心气儿不顺,你们底下办事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着点!”平儿有一次出来吩咐事情时,语气虽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和,但眉宇间那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倦色与凝重,还是被有心人马伯庸捕捉到了。

马伯庸心里有底了。凤姐正在为“开源不利”(租子减少)和“节流无效”(下人怠惰、管理漏洞)的事心烦意乱,此时若呈上这样一份直指内部贪墨、关乎“节流”核心的报告,无异于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精准一击,正是火上浇油、借力打力的最佳时机!

时机已然临近,他开始进行最后的行动预演。在脑海中反复模拟面见王熙凤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答。

姿态定位: 绝不能显得处心积虑,要强调是“核对旧例时偶然察觉异常”、“深感职责所在,不敢隐瞒不报”。

切入角度: 要从“为府里开源节流、堵塞漏洞”的大义名分切入,精准迎合凤姐眼下最关切的问题。

汇报策略: 陈述时条理必须极其清晰,证据呈现要直接有力,但语气务必保持恭敬,甚至要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因揭露此事而生的“惶恐不安”,表明自己只负责发现问题,绝无任何越权或干预裁决之心。

问题定性: 重点点出问题的“系统性”和“长期性”,暗示这不是简单的偶然错漏,而是持续性地、有组织地蛀空府库的行为,挑战主母的管理权威。

最终表态: 最后一定要明确表态,一切听凭奶奶明察裁断,将自己完全置于一个忠诚汇报者的位置,撇清所有个人恩怨嫌疑。

他对着墙壁低声演练了无数遍,仔细揣摩每一句话的语气、停顿乃至面部表情,确保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出现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纰漏。

做完这一切最终的准备,他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报告和作为附件的关键票据,用一张干净的厚油纸仔细包好,藏入贴身的衣袋之内。如今,是真正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夜晚,他吹熄了灯,却没有立刻睡下,而是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贾府各处的灯笼在黑暗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这片看似静谧的府邸之下,不知正涌动着多少暗流与算计。

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平静,不再有先前的愤怒、焦虑或是发现证据时的兴奋,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专注和极致的耐心。像一名在狙击点潜伏了太久太久的士兵,已经检查了无数遍枪械的每一个部件,校准了瞄准镜的每一个刻度,此刻已彻底进入射击位,呼吸平稳绵长,心跳规律有力,所有的感官与意志都集中于那唯一的准星,只等目标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然后,稳定、果断地扣动扳机。

他下意识地轻轻摸了摸胸口衣袋里那叠纸张坚硬的轮廓,它硌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来吧,来旺家的。这场漫长的、不对等的战争,是时候迎来它的终局了。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如同经过淬火的寒铁,冷静、自信,闪烁着决战前夕无可阻挡的锐利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