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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里的油灯已经烧下去一小半。马伯庸趴在桌上维持着看账的姿势,后背都僵得发酸了。外头的动静不但没停,反而越来越近,像是潮水正往这边漫过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的那一刻,他心里反而奇异地定了一下。

像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现在终于落了。他飞快地最后扫了一眼值房:账册摊开的角度、笔墨的位置、箱柜的锁扣……确认一切都在它该在的位置,没有任何会引人多看一眼的异常。

“记住,不知情,不参与,不评论。”他在心里把这三个词又过了一遍,像给刀开刃。

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火把光把几条人影明晃晃地打在窗纸上,晃得人眼花。敲门声——不,简直是砸门——突然响起来,又重又急。

开门!查夜!一个婆子粗声粗气地喊。

马伯庸深吸一口气,把手里那支笔轻轻搁下,手上很稳。他起身掸了掸衣襟,这才快步上前拉开门栓。

门一开,一股冷风混着汗味冲进来。门外站着四五个人,打头的是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满面红光,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周瑞家的却铁青着脸,眼里全是压着的火气。后头跟着几个粗壮仆妇,个个瞪着眼睛往屋里扫。

哟,马管事还没睡?王善保家的皮笑肉不笑,眼睛却像钩子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

马伯庸赶紧侧身让路,腰弯得低低的:回妈妈的话,今日的账目还没对完,怕误了事。不知妈妈们这么晚来……

周瑞家的冷着脸不吭声。王善保家的哼了一声,径直走进来:奉太太们的命,查检全府。你既是个管事的,该懂规矩。

是是是,妈妈们辛苦。马伯庸连连点头,不等她们再开口,自己先走到屋角的旧衣箱和木柜前,两声把箱盖柜门全掀开,小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儿,请妈妈们过目。

他这么痛快,倒让王善保家的愣了神。

一个仆妇上前胡乱翻了一通,除了几件旧衣裳和账本,一无所获。

王善保家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瞥了一眼一直冷眼旁观的周瑞家的,像是想从她那儿找点认同,又像是嫌她不出力。

周瑞家的却把眼皮一耷拉,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更明显了,分明在说:早跟你说了,在这等小虾米身上纯属瞎耽误工夫。

王善保家的目光转向马伯庸本人:马管事常在府里走动,又得二爷二奶奶看重……可曾跟园子里哪个丫头走得近啊?

马伯庸心里一紧,脸上却装出惶恐:妈妈这话可冤枉死小人了!小的只管外头采买的杂事,跟园里的姐姐们从无往来。就是有事回话,也都是找林之孝大哥或者平儿姑娘传话,万万不敢坏了规矩。

周瑞家的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听说你前几个月去过怡红院办事?

来了!果然问到了这个!

马伯庸的脑子像被拨了一下算珠,去年腊月的景象瞬间清晰:那天天阴着,他捧着账本候在怡红院外院的穿堂里,冷风往脖子里钻,袭人出来接了单子,客气又疏远……对,就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公中账册“杂项-癸卯”类下第七页,有明确记录。

他立刻躬身回答:回周妈妈,是去年腊月的事。年下采买的盆景对不上数,奉二奶奶的命去怡红院外院找袭人姑娘核过一次账,待了不到一刻钟。这事公中账上都有记录,妈妈随时可以查。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周瑞家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王善保家的还不死心,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连点灰都没沾着。最后她停在马伯庸面前,阴森森地问:府里最近不太平,你就没听见什么风声?看见什么不对劲的?

马伯庸把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委屈:妈妈明鉴,小的只管分内的事,从来不敢多听多看。这值房偏僻,平日除了交接公务,没人来的。小的只知道埋头干活,实在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

他把自己装成个只会干活的木头人,王善保家的瞪了他半天,实在挑不出毛病,只好挥挥手:量你也没那个胆!走吧,去下一家!

一群人呼啦啦又涌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马伯庸站在原地,直到外头一点动静都没了,才长长吐出一口憋了半天的气。后背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这才感到喉咙干得发紧,像噎了一把沙子。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刚才全靠一口气硬撑着。

脑子里那根绷了不知多久的弦一松,竟有些嗡嗡作响,外头隐约的哭喊声仿佛隔了一层水传来,变得模糊不清。

他慢慢走过去关上门,手按在门栓上,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总算过关了。

他走回桌边,却没坐下。这时候心才开始咚咚咚地狂跳,震得耳朵嗡嗡响。

要说运气好,确实有几分。可他心里明白,要不是早把银票印章藏得严实,要不是把每件公务都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从头到尾守着他那原则,只要说错一句话,这会儿被带走的就不止是园里那些丫头了。

直到这会儿,他悬着的心才算落回肚子里。刚才最怕的就是她们起疑,去跺床脚的地砖,或者细看墙角的浮土。幸好他这屋子寒酸,人也装得够呆,王善保家的懒得在他这种油水不多的小管事身上多费工夫。

外头的乱哄哄好像隔了一层,可他清楚,这事还没完。

他不过是刚从漩涡边上,险险地擦身而过。

然而这一夜的煎熬,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他只想瘫倒在床,让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片刻。至于外头天翻地覆成了什么样子,他一时竟没有力气去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