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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热河惊雷》

热河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方才还只是天际堆积的浓重铅云,沉闷得令人窒息,下一刻,狂风便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下来,抽打在行宫连绵的琉璃瓦顶和远处的山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天地都被狂暴的雨幕笼罩,白茫茫一片,几尺之外便难以视物。

陈文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道上,沉重的蓑衣和斗笠如同两片湿透的破帆,非但不能遮雨,反而压得他步履维艰。内务府那个老狐狸李公公,一句轻飘飘的“行宫外围还需些上好的引火石炭,陈老板既精于此道,不妨亲自去北坡瞧瞧”,就把他这个“皇商新贵”打发到了这荒山野岭。陈文强心里明镜似的,这分明是看他最近风头太盛,想借这苦差事敲打敲打。他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泥浆,低声咒骂:“狗眼看人低!等老子寻到好矿脉,烧出金疙瘩来,看你们怎么舔!”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脚下却猛地一滑!湿滑的腐叶和烂泥瞬间失去了所有摩擦力,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像个沉重的麻袋,顺着陡峭的山坡翻滚而下。天旋地转间,坚硬的石块、带刺的灌木狠狠撞击着他的身体,蓑衣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最后“砰”的一声闷响,后背重重撞在一块突出的坚硬岩石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着粗气,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带来一种濒死的窒息感。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浮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指胡乱地在身下湿滑冰冷的石面上抓挠支撑。指尖却传来一种异常熟悉、深入骨髓的粗粝感。

那不是普通的石头。

陈文强的动作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撑起上半身,不顾后背撕裂般的疼痛,拼命抹开脸上冰冷的雨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刚才抓挠的地方。

雨水冲刷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沉甸甸的黢黑,在灰褐色的山岩上清晰地显露出来。那黑色如此纯粹,如此厚重,带着一种大地深处特有的油润光泽。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甲狠狠抠向那片黑色,只听“刺啦”一声脆响,一小块带着清晰煤岩纹理的黑色石块被他生生掰了下来!

入手沉重,冰凉,却又蕴含着一种能点燃生命、带来无尽财富的滚烫力量。断面新鲜,在昏暗的雨幕下,竟隐隐折射出类似金属的乌亮光泽。这品质,远胜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煤!

“煤…是煤!露天的!老天爷啊!” 陈文强的声音先是干涩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随即陡然拔高,变成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狂嚎。他猛地从泥水里跪直身体,双手疯狂地扒拉着身下的泥土和碎石,更多的、更大片的黑色岩层暴露在雨水中。

“额滴娘!美塌了!真是美塌了!” 他狂喜地语无伦次,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什么摔伤的剧痛,什么冰冷的暴雨,什么内务府的刁难,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像膜拜神灵的信徒,俯下身,用滚烫的脸颊紧紧贴住那冰凉湿滑的煤层,粗糙的煤面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痛感。他甚至伸出舌头,忘情地舔舐着雨水冲刷下的煤面,品味着那混合着泥土腥气和矿物特有气息的味道——这是金钱的味道,是翻身立命的根基!他激动得涕泪横流,泪水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手掌被煤层边缘锋利的断面划破,鲜血渗出,染红了黑色的煤屑,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对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仿佛要将这巨大的狂喜和积压已久的憋屈全部宣泄出来:“发了!老子发了!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就在陈文强跪在泥泞中,忘我地亲吻着这片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黑色宝藏时,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舔舐上他的后颈。

“哼,汉狗!谁给你的胆子,玷污长生天赐予我们博尔济吉特部的圣山?”

声音低沉而傲慢,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如同寒冰砸落。

陈文强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他猛地回头,心脏骤然缩紧。

三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蒙古汉子,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数步之遥。他们穿着厚实的、被雨水浸透的深色蒙古袍,腰间束着宽大的皮带,上面赫然悬着沉重的弯刀。为首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粗犷,虬髯戟张,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草原贵族特有的倨傲与冷酷。他的一只大手正按在腰间那柄镶嵌着绿松石和珊瑚的华丽刀柄上,拇指轻轻摩挲着刀镡,目光如同在看一只闯入狼群的羔羊,冰冷地审视着跪在泥地里的陈文强。他的袍服质地明显更加华贵,袖口和领口镶着貂绒,即便被雨水打湿,也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眉毛和胡须往下淌,更添几分凶悍。

“圣…圣山?”陈文强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从狂喜的云端跌落冰冷的深渊。他慌忙挣扎着想站起来,沾满黑煤泥浆的手在湿滑的地上撑了几次才勉强稳住身形,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这位…这位尊贵的台吉大人,误会!天大的误会!小人…小人是奉内务府李公公之命,前来查勘有无合用的引火石炭,给行宫备冬用的!绝不敢亵渎圣山啊!” 他语速飞快,试图搬出内务府的名头压人,手忙脚乱地去摸怀里那枚象征临时身份的铜牌。

“内务府?”为首的蒙古王公——巴特尔台吉,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如同在听一个拙劣的笑话。他身旁一个年轻的随从立刻踏前一步,厉声喝道:“放肆!博尔济吉特家的牧场,连你们皇帝行猎,也需我家台吉首肯!什么狗屁内务府,也配指手画脚?” 他的汉语虽然生硬,但那股蛮横之气扑面而来。

巴特尔台吉缓缓抬手,制止了随从的叫嚣。他鹰隼般的目光并未离开陈文强,反而更加锐利地落在他脚下那片新翻出的、黢黑发亮的煤层上。那眼神,如同发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充满了赤裸裸的占有欲和一种被冒犯的怒火。

“引火石炭?”巴特尔台吉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更大的危险,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汉狗,你挖的,是我博尔济吉特部祖辈安息之地下的‘黑金’!是长生天赐予我们子孙的财富!你们这些贪婪的蛀虫,竟敢把爪子伸到这里?”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柄华丽的弯刀发出一声细微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寒光在昏暗的雨幕中一闪而逝。冰冷的刀尖,无声无息地抬起,遥遥锁定了陈文强沾满煤泥、狼狈不堪的脖颈。

死亡的寒意,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瞬间攫住了陈文强的心脏,让他如坠冰窟。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陈乐天那间临时租下充作库房兼工坊的大院,气氛同样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库房里光线昏暗,堆积如山的各色名贵木料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但此刻这香气里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硝烟味。几个穿着深青色内务府号衣的差役,板着脸,手里拿着清单册子,正装模作样地四处敲打、查看。为首的是个面皮白净、眼神却异常油滑的中年官员,姓胡,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唯一一张干净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呷着一盏小厮刚奉上的热茶。他眼皮耷拉着,偶尔掀开一条缝,瞥一眼库房角落那些已经初步加工好的紫檀、黄花梨木料,还有几件半成品的精巧家具构件,目光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陈乐天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脸上堆着谦卑得近乎谄媚的笑容,亲自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上前:“胡大人,您冒雨亲自来查验,真是辛苦了!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给各位差爷买杯热酒驱驱寒,务必赏脸!” 锦囊里沉甸甸的,是足有二十两的雪花纹银。这是他目前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胡大人眼皮都没抬,只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旁边一个机灵的差役立刻上前,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锦囊,手指一捏,脸上便露出一丝满意,迅速将锦囊揣入怀中。

陈乐天心里刚松了半口气,以为这关总算用银子砸开了条缝。然而,胡大人放下茶盏,拿起桌上的清单册子,用指甲慢悠悠地划拉着,终于开了口,声音拖得又慢又长,带着一股子刻意的刁难:

“陈老板啊,”他拖着长腔,“你这批料子,数目嘛…看着是对上了。”

陈乐天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胡大人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尖利起来:“可这成色、尺寸、质地…啧啧啧,跟当初报备内务府的样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他指着一根粗壮的紫檀方料,煞有介事地摇头,“瞧瞧,这纹理不够密实,油性也差,一看就不是顶好的‘金星紫檀’!还有那黄花梨,鬼脸纹呢?怎么如此稀少?这尺寸…好像也短了寸许吧?”他信口开河,鸡蛋里挑骨头。

陈乐天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诬陷!这批料子是他亲自盯着从江南运来,又亲自挑选分等的,品质绝对上乘,尺寸更是分毫不差。他急声道:“大人明鉴!这料子都是上好的,小人敢以性命担保!尺寸也是严格按照内务府要求裁切……”

“担保?”胡大人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三角眼里射出阴冷的光,“你一个商贾贱籍,拿什么担保?拿你那不知真假的‘皇商’名头担保吗?” 他刻意加重了“皇商”二字,满是嘲讽,“内务府的差事,关乎的是皇家体面!容不得半点马虎!这批料子,我看…不合规矩!必须驳回!押后再议!”

“驳回?押后再议?”陈乐天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这批料子是他几乎压上全部身家,又托了层层关系才弄到的,就指着做成宫里的订单翻身。一旦被驳回押后,光是仓储和资金积压就能拖垮他!更可怕的是,“不合规矩”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后续的麻烦无穷无尽!他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查验,这就是年小刀那伙人指使的,要把他往死里整!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一拳砸在那张油滑的脸上。

就在他怒意即将冲破理智的瞬间,父亲陈文强那张在煤堆里滚爬、满是不屈的脸,还有他常挂在嘴边那句粗砺却实在的话,猛地撞进脑海:“乐天!遇事别慌!咱老陈家,啥风浪没见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办法,总比屁多!”

一股冰冷的激灵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陈乐天硬生生将涌到喉咙口的怒骂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那谦卑的笑容甚至更盛了几分,只是眼神深处,属于煤二代的狡黠和狠劲开始翻涌。

“大人教训的是!”他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得挑不出毛病,“是小人疏忽了!光顾着料子本身的品质,忘了这‘规矩’二字,才是天大的道理!”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懊恼,“您这么一点拨,小人真是茅塞顿开!您看这样行不行?”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热劲儿,“小人立刻让匠人,在每一根合用的料子上,都打上独一无二的‘天字’编号,再烙上内务府专用的‘贡’字防伪火印!每一块料,从哪棵树上取的第几段,纹理如何,尺寸多少,都清清楚楚记档造册,一式两份!一份呈送大人您过目备案,一份就封存在料子上!这样,料子流转到哪位管事、哪位大匠手里,都清清楚楚,责任分明!绝不会有半分‘不合规矩’的担忧!您看…这样‘规矩’够不够?”

胡大人端着茶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他撩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陈乐天。这个年轻的商人,脸上还带着恭顺的笑,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冷静、锋利,带着一种看透他心思的了然和反击的决心。什么“天字”编号、“贡”字火印、记档造册、责任分明……这些闻所未闻的手段,听起来繁琐无比,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一下子把他“不合规矩”的借口堵得死死的,甚至隐隐有种反客为主、倒逼监管的意味。这哪里是补救?这分明是反将一军!

胡大人脸上那刻意装出的威严和刁难,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端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小商人,不简单!

曹府,西跨院书房。

墨香淡淡,烛火摇曳,将陈浩然伏案疾书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桌案上摊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旁边是他刚刚写就的一篇关于漕粮转运弊症及改良之法的条陈,墨迹尚未干透。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沉寂。

管家曹安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参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将青瓷碗轻轻放在桌角,动作一如既往的恭谨,脸上也带着惯有的谦和笑容:“陈先生,雨夜寒凉,您用功辛苦,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

“有劳安伯。”陈浩然从繁复的账目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他端起参汤,温热的瓷碗熨贴着掌心,驱散了些许寒意。

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啜饮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老管家曹安并未像往常一样放下汤碗便悄然退下,而是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桌案上那份墨迹淋漓的条陈。那目光极其复杂,一闪而逝,却清晰地包含了犹豫、担忧,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陈浩然的心猛地一沉。参汤的暖意瞬间消失,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看向曹安:“安伯,可是府里…有什么事?”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曹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如常,微微躬身:“先生多虑了。府里一切安好。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词句,声音压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