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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秋雨,总是带着一股缠绵不绝的阴冷,不似北方的暴雨那般爽利,却更能沁入骨髓。陈浩然从曹頫老爷的书房退出来,腋下夹着刚刚润色完毕的、呈送给苏州织造衙门的例行公文,袖口还沾染着些许未干的墨迹。他站在廊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将庭院中的假山、芭蕉洗刷得一片湿绿,心里却无半分欣赏的闲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可感的压抑。这种感觉,并非始于今日。近几个月来,曹府上下,从主子到有头有脸的管事、幕僚,眉宇间都仿佛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往来公文里,关于“亏空”、“核销”、“还款”的字眼出现得愈发频繁;京城里来的客人,神色也一次比一次凝重。方才在书房,他清晰地看到曹頫在翻阅一封京师来信时,指尖那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陈浩然在心里默念,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悄爬升。他这个凭借“公文写得好”和“家学渊源(被误认为对上层动态敏感)”而勉强跻身幕僚团队的边缘人物,此刻的感受尤为敏锐。历史的巨轮正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碾来,而他,一个知晓结局的穿越者,却如同粘在蛛网上的飞虫,既无法振翅高飞,又难以彻底挣脱。

正思忖间,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师爷,好兴致,在此观雨?”

陈浩然心头一凛,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转身,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谦卑的笑容:“张先生。”来人是曹頫的另一位核心幕僚,张鹤亭,此人资格老,心眼多,对陈浩然这种“空降”且偶尔能写出“惊艳”词句的同行,向来抱有隐隐的敌意。

张鹤亭踱步过来,与他并肩立于廊下,目光也投向雨幕,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前几日陈师爷向老爷进言,说什么……分析曹家当前之势,宜用‘四象析辩之法’?还画了个奇怪的格子图?真是闻所未闻,别出心裁啊。”

陈浩然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他几番思量后,冒着风险,用极其隐晦的方式,试图将现代Swot分析法(优势、劣势、机会、威胁)的理念包装成一种古老的“谋略术”,希望能给焦头烂额的曹頫提供一个更清晰的思路,至少,规避掉最明显的风险。果然,这“怪力乱神”之举,不仅未被采纳,还成了同僚攻讦的借口。

“张先生见笑了,”陈浩然语气恭谨,“不过是读了些杂书,偶有所得,信口胡诌,贻笑大方。老爷圣明,未加怪罪,已是万幸。”

“呵呵,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张鹤亭皮笑肉不笑,“但须知,我等为人幕者,首重稳妥,恪守成规。些许刻马行空的念头,放在诗词歌赋里或可称妙,用于实务,尤其是眼下这般光景……恐非幸事啊。须知,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丧邦呐。”最后一句,语气已是带着明显的敲打。

陈浩然垂下眼睑,唯唯称是,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那点微弱的、试图改变些什么的努力,在根深蒂固的传统和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张鹤亭的警告,与其说是针对他提出的“怪方法”,不如说是对他这个“不安定因素”的整体排斥。

回到自己那间狭窄而潮湿的值房,陈浩然关上门,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桌上,还摊着他私下记录的“红学见闻”笔记,里面不仅有对《石头记》早期手稿片段震撼性的记录,更有他对曹家日常、人际往来的细致观察。这本笔记,如今读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树倒猢狲散”前的悲凉预兆。

他提笔,想给京城的陈文强或是南京的陈乐天写封信,通报一下这里日益紧张的气氛,但犹豫半晌,又放下了。曹家如今处境微妙,内外通信,难保不被监控。家族生意如今正处在扩张的关键期,紫檀木的货源、煤炭的销路,都或多或少借着曹家乃至李卫这条线的东风,自己任何一点不慎,都可能引火烧身,波及家族。

正烦躁间,仆役送来一封家书,落款是陈巧芸。这算是阴郁日子里唯一的光亮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中是妹妹那熟悉而跳脱的字迹,先是照例分享了些京城趣闻,家长里短,用只有他们兄妹能懂的、夹杂着现代词汇的“密语”调侃着他这个“古代公务员”的生存状态。接着,笔锋一转,语气略显担忧:

“……兄长久在江南,风波之地,务须万事谨慎。近日京城风声亦紧,闻听宫中于江南事务,问责之意愈严。家族生意,二哥已按此前兄之提醒,渐次收缩与织造衙门直接关联之业务,多辟新径,虽利薄,然求稳妥。另,闻听有御史上书,纠劾江南官场‘交通外夷,私相授受’之风,虽未点名,然空穴来风,其心可诛,兄长身处漩涡之畔,尤需警惕此等无端指控,切记切记……”

“交通外夷?”陈浩然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猛地一沉。这顶帽子在雍正朝可是能压死人的!自己平日与那些往来于江宁、苏杭的西洋传教士、商人并无交集,但……他猛然想起,上月曾替曹頫起草过一份关于粤海关送入宫廷的西洋器物清单的说明文书,其中引述了几样西洋物件的原名和简单原理,莫非这就被人盯上了?还是张鹤亭之流,故意放出风声,要构陷于他?

一种巨大的不安感攫住了他。历史的洪流他无法阻挡,但若在这洪流倾泻之前,先被几朵肮脏的浪花拍死,那也太冤了!

就在陈浩然为此事心神不宁的第二天,一场小型的危机便骤然降临。

曹頫突然召集几位亲近幕僚,面色铁青地出示了一份来自江宁巡抚衙门的咨文。文中措辞严厉,询问曹家织造近年来采买南洋紫檀、象牙等物,与广州十三行洋商交易之中,是否有“违禁”、“逾制”之处,并隐晦提及“有人风闻,尔处幕僚有人私通西人,妄议朝政”。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扫过了陈浩然。张鹤亭更是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陈浩然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这已不仅仅是同僚倾轧,而是直接来自更高层级官府的质询!若坐实了“私通西人,妄议朝政”的罪名,别说他一个小小幕僚,就是曹頫也担待不起。

曹頫的目光也带着审视与压力,落在陈浩然身上:“陈先生,此事,你如何说?”他记得陈浩然确实在文书里展现过对西洋物事的了解。

千钧一发!陈浩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否认是最苍白无力的,辩解也可能越描越黑。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回老爷,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

“哦?那咨文中所指……”

“老爷明鉴,”陈浩然抬起头,目光坦然(至少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坦然),“属下此前起草文书,所引西洋器物之名与梗概,皆源于内务府存档之《皇舆贡物图志》及圣祖仁皇帝御准刊行之《律历渊源》等官修典籍。此乃奉公查证,何来‘私通’之说?至于‘妄议朝政’,更是无稽之谈!属下入幕以来,兢兢业业,只理文书案牍,从未与任何西人有过私交,同僚皆可作证。此分明是有人见曹府如今……嗯,见曹府公务繁忙,欲借此由头,行构陷之举,其目的,恐怕并非针对属下这微末小吏,而是意在……”

他适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有人想通过攻击曹頫的幕僚,来进一步打击已经岌岌可危的曹家。

曹頫闻言,脸色变幻不定。他自然能听出这其中的关键。陈浩然的解释合情合理,引述官方典籍无可指责,而将矛头引向对曹家的整体攻击,更是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张鹤亭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即便如此,陈师爷引来此等物议,终究是给老爷添了麻烦……”

就在这时,门外管事来报,说是京城李卫李大人府上派人送来节礼,其中有指名给陈浩然先生的一匣“京师文具”。

陈浩然心中一动,暗道家族的能量开始显现了。他恭敬地接过那个看似普通的木匣。

回到值房打开,里面除了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底部却暗藏夹层。夹层内,并非金银,而是几张薄薄的纸。一张是李卫写给曹頫的私人信件副本,内容主要是问候,但其中一段提及“闻江南有宵小构陷良善,望弟明察,勿使忠勤之士心寒”,虽未点名,却像是对此次事件未卜先知的声援。另一张,则是陈文强的亲笔,只有简短的几句话:“风波恶,稳舵行。紫檀路已妥,无虑。妹巧芸所忧之事,已有防备,安心。”

没有具体指示,更没有直接干预,但这两张纸,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陈浩然的心神。家族不仅通过李卫的关系施加了微妙的影响,证明了他并非孤身一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在实际层面(紫檀生意)做好了风险切割,让他没有了后顾之忧。

当晚,陈浩然寻了个机会,将李卫的信件副本“无意间”让曹頫看到。曹頫看完,沉默良久,再看向陈浩然时,眼神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依赖的神情。

次日,曹頫亲自回复了江宁巡抚衙门的咨文,语气不卑不亢,力陈采买均合规制,幕僚谨守本分,所谓“风闻”实属诬告,并暗示此事背后恐有人搬弄是非,离间君臣。

一场针对陈浩然的危机,就在这官场人情的微妙平衡、家族势力的暗中策应以及他本人临危不乱的应对下,暂时化解了。

风波暂时平息,但陈浩然的心并未真正轻松下来。他明白,这次能过关,靠的是运气、家族的助力以及对曹頫心理的精准把握。但下一次呢?曹家这艘大船正在加速沉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坐在灯下,重新翻开那本厚厚的私人笔记。之前记录的多是奇闻轶事、红学碎片,此刻,他却提笔在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了标题:《体制内生存法则·危机应对篇》。

他一条条写下自己的感悟:“一、谨言慎行,尤其在敏感时期,不做出头椽子。二、根基重于才华,构建可靠的人脉和背景网络。三、借力打力,将个人危机转化为上级关注的整体危机。四、未雨绸缪,提前切割可能的风险点。五、关键时刻,沉着冷静,逻辑清晰胜过情绪宣泄。”

写着写着,他不由得苦笑。这些道理,古今皆然。只是在这三百年前的大清,践行起来的代价,远比现代社会要高昂和残酷。

他吹熄了灯,走到窗边。夜雨已停,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残月,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反射着幽寂的光。曹府大宅在夜色中静默着,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巨人,看似依旧宏伟,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面。曹頫的亏空案,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而他自己,这个意外闯入历史缝隙的穿越者,能否在最终的审判日到来时,再次侥幸脱身?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到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提着灯笼,在管事的陪同下,匆匆穿过月洞门,走向内院书房。借着灯笼的光晕,陈浩然认出,那是曹頫身边最心腹的账房先生,此刻行色如此匆忙,脸上还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陈浩然的心猛地揪紧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份来自京城的家书,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查账的人,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