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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陲的风沙,似乎总带着一股洗不尽的铁锈与苍凉味,即便是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吹拂在脸上,也少了江南水汽的温润,多了几分粗粝。镇西将军府邸,便坐落在这座边塞雄城的中心,高墙深院,哨楼林立,与其说是府宅,不如说更像一座微缩的军事堡垒。府内虽也引水造了花园,移栽了耐旱的草木,但那份属于边关的硬朗与肃杀,早已浸透了每一块砖石,与千里之外神京城中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大观园,恍如两个世界。

罗沆,镇西将军罗坚的独子,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倚在自己院中的演武场栏杆上。他年方十七,继承了其父挺拔的身姿和深邃的轮廓,眉宇间自有一般将门虎子的英气,只是这英气之中,此刻却缠绕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与慵懒。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镶着宝石的短刃,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远处那株在风沙中顽强挺立、开着零星小花的沙枣树上。

他的思绪,早已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绿竹掩映、幽香袅袅的潇湘馆,落在了那个似蹙非蹙罥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行动处如弱柳扶风的女子身上——林黛玉。

惊鸿一瞥,彼时,满堂喧哗,纨绔们高谈阔论,或炫耀家世,或卖弄文采,唯有她,安静地坐在角落,如同空谷幽兰,不争不抢,偶尔与身旁的姐妹低语两句,那清泠如玉碎的声音,那眉梢眼角蕴着的淡淡轻愁与灵慧,瞬间便击中了罗沆的心。他自幼在边关长大,见惯了爽朗豪放的将门女子,或是热情似火的异族姑娘,何曾见过这般灵气逼人、我见犹怜的江南闺秀?

那一刻,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刀光剑影,仿佛都远了。他只想上前,与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问问她读的什么书。然而,严苛的礼教如同无形的壁垒,将男女之别划分得清清楚楚。莫说上前搭话,便是多看一眼,在那样的场合,也已是失礼。他只能借着敬酒、论诗的机会,远远地、偷偷地望上几眼,将那抹清丽绝尘的身影,深深地刻在心里。

回程西北的路上,以及这大半年来的每一天,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愈发清晰,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心。他试图在边塞的狂风中奔跑,在校场上挥汗如雨,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那无休无止的思念,却总是徒劳。一旦静下来,那倩影便无孔不入。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由自主地从罗沆唇边逸出。这已不知是他今日第几次叹息了。身边的亲随罗忠,一个跟他年纪相仿、机灵干练的小伙子,见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少爷,可是闷了?要不……咱们去城外跑跑马?或者去校场找几个兄弟练练手?”

罗沆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摇了摇头。跑马?这茫茫戈壁,除了黄沙就是砾石,哪有神京城外踏青赏春的意趣?练手?那些军中糙汉,下手没个轻重,哪懂得什么诗词风月,与他们在一起,只会让他更加怀念那日诗会上,虽未交谈,却能感受到的、来自她的那份清雅文气。

“没劲。”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闷闷的。

这时,院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罗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连忙收起那副懒散愁苦的模样,挺直了腰背,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将门之子身份的、略显刚硬的表情。

镇西将军罗坚,年约四旬,身材魁梧,面容坚毅如磐石,常年的戎马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他穿着一身未卸的玄色常服软甲,大步走进院子,目光如电,先在演武场上的兵器架和石锁上扫过,见摆放整齐,并无动用痕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落在儿子身上。

“沆儿,今日的骑射功课可曾完成?”罗坚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

罗沆心中一凛,恭敬答道:“回父亲,清晨已练过一轮。”

“嗯。”罗坚走到他面前,打量了他几眼,沉声道,“我看你近日精神不济,可是身体不适?边关儿郎,当有龙精虎猛之气,岂能如此萎靡?莫非是嫌为父给你安排的课业太重?”

“不敢!父亲安排的课业,儿子定当勤勉完成,不敢有丝毫懈怠!”罗沆连忙表态。他深知父亲性情,最厌烦子弟耽于享乐、不思进取。

罗坚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能洞察敌军动向的眼睛,似乎能看穿儿子平静外表下的心事重重。但他终究是武将,于儿女情长上并不细腻,只当儿子是少年人常见的情绪起伏,或是厌倦了边关苦寒。他拍了拍罗沆的肩膀,语气稍缓:“我知边塞清苦,不比京城繁华。但男儿志在四方,当以建功立业为先。你是我罗家独子,将来这镇守西陲的重担,迟早要落在你肩上。切莫被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磨灭了胸中锐气!”

“是,儿子谨记父亲教诲。”罗沆垂首应道。心中却是一片苦涩。建功立业?他并非不愿,只是……只是那抹倩影,早已成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沉重的一块。父亲口中的“虚无缥缈”,于他而言,却是真实得刻骨铭心。

罗坚见他态度恭顺,便不再多言,转而问道:“前日让你研读的兵法,与西域诸国风物志,可有心得?”

罗沆打起精神,将书中要点并结合一些军中实例,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番。他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这些家学渊源的东西,自是难不倒他。

罗坚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尚可。但要深知其意,灵活运用,还需多在实战中揣摩。明日随我去大营,观摩新兵操练。”

“是。”罗沆应下。

罗坚又交代了几句军务琐事,便转身离开了院子,他军务繁忙,能抽空回来查看儿子功课已是不易。

父亲一走,罗沆肩上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卸去了些,但心中的烦闷却更甚。他挥退了罗忠,独自一人回到书房。

这书房也与京中贵族子弟的不同,并无太多风花雪月的诗词集册,多是兵书战策、舆图沙盘、边疆史志。只在书案一角,堆放着他自己平日涂鸦的一些诗词和随笔。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磨墨润笔。

他多想写一封信,一封能飞过千山万水,直达潇湘馆的信。

笔尖饱蘸浓墨,悬在纸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写什么?以何名义?

边关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方才还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天际,转眼便被墨蓝色的穹庐覆盖,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上,闪烁着清冷的光。镇西将军府的书房内,牛油烛火跳跃着,将罗沆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已在书案前静坐了近一个时辰。面前铺开的,是上好的玉版宣,细腻的纹理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方端砚中的墨汁早已磨得浓淡适中,紫毫笔也润得饱满,可那笔尖,却始终悬在纸面上方寸许,迟迟未能落下。

他要给贾珝写信。

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桓了数日,直至今日那份难以排遣的思念与烦闷达到顶峰,才终于下定决心。贾珝,荣国府的贾三郎,与他年岁相仿,虽接触不多,但去年回京那短暂的诗会相聚,他敏锐地察觉到此人虽出身公府,却无多少纨绔习气,言谈间自有丘壑,非是寻常子弟。更重要的是,他是贾府的公子,是能时常出入那大观园,能……能时常见到林姑娘的人。

这个认知,像是一点微弱的火苗,在他沉寂的心湖上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无法直接联系黛玉,甚至不能向任何可能与之相关的人直接打探,那太冒失,太失礼,也太容易被看穿心思。但若是与贾珝通信,以探讨学问、叙说边塞风物、维系世家交情的名义,似乎便顺理成章得多。而在这样的通信中,“不经意”地、合乎礼数地提及园中姐妹,提及那位才情卓绝的林姑娘,或许……或许能窥得一丝半缕关于她的消息。

这念头带着一种隐秘的罪恶感与巨大的诱惑力,驱使着他提笔。

他定了定神,终于落笔。开头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珝弟台鉴:自去岁京华一别,倏忽已近半载。边塞风沙,不及神京繁华万一,然别有一番苍茫壮阔之景,每每策马巡边,望长河落日,孤烟直上,常思及古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句,心胸为之一阔。未知兄近日于国子监进学,可有新知新得?京中春秋景致,想必更胜往昔……”

他写得沉稳,先铺陈边地风光,再问候对方近况,合乎一个将门子弟与京中旧友通信的常理。

铺垫已足,他笔锋微顿,墨迹在纸上略略洇开一小圈,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忆及去岁诗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令弟得以领略京华文采风流,至今思之,犹觉齿颊留香,受益匪浅。尤记得府上诸位姐妹,皆兰心蕙质,才华横溢,所作诗词,清丽脱俗,令人叹服。譬如……譬如那位林姑娘,‘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空灵幽寂,意境高远,不似闺阁笔墨,倒有隐逸仙气。边地苦寒,无有这般雅集盛事,亦难得如此清新诗风涤荡心胸,思之不免神往。”

写到这里,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他停笔,将这段文字反复看了几遍,确认并无逾越之处,方才稍稍安心。随即,他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迅速将话题转向了其他方面,询问贾珝的学业,谈论边地军务见闻,甚至请教了几个关于《孙子兵法》与当下时局关联的问题,以显示这封信的主体仍是正事与学问。

信的末尾,他写道:

“塞外无所有,聊赠西北风。惟愿兄勤勉进学,他日金榜题名,再聚京华,把酒言欢。另,若蒙不弃,偶有闲暇,可否于回信中略言京中风物近况?譬如……譬如贵园中景致变迁,亦足慰远怀。边关路远,鸿雁难托,惟望珍重。”

他将信纸拿起,轻轻吹干墨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封缄。整个过程,他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军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着他多少难以言说的心事。

“罗忠。”他唤道。

亲随罗忠应声而入。

“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神京荣国府,交予贾珝贾三公子手中。”罗沆将信递过去,语气平静,但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急切与期待,却未能完全掩饰。

“是,少爷!”罗忠双手接过信,小心地放入怀中,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罗沆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让他躁动的心绪稍微冷却了些。他望着东南方向那片漆黑的夜空,那是神京城所在的方向。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目光掠过墙上的西北疆域图,那上面标注着敌我态势、山川险要,是他父亲和他将来要守护的江山。可此刻,这宏大的版图,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他的世界,似乎被这冰冷的边关和严苛的礼教,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牢笼里。

“砰!”他一拳砸在厚重的楠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一阵乱颤。手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罗忠在门外听到动静,探头进来,担忧地唤了一声:“少爷?”

罗沆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事,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罗忠缩回头,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罗沆粗重的呼吸声。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凭带着沙尘的风吹打在脸上,生疼。远处,传来军营操练的号角声,雄壮而苍凉。那是他身为将门之子必须熟悉、必须融入骨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