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桂花落了满地，被清晨的露水打湿，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父亲正蹲在石阶上剖鱼，周伯送来的刀鱼银闪闪的，鳞片沾着水珠，在阳光下亮得晃眼。“这鱼得趁鲜做鱼丸，” 父亲用刀背敲了敲鱼身，“你去叫陈阳来帮忙，那小子上次说想吃鱼丸想了三天。”
我刚走到巷口，就看见陈阳挎着个帆布包从对面走来，包里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竹制卦签。“找我干啥？” 他晃了晃手里的包，“刚从太爷爷的老房子翻出些宝贝，正想给你们开开眼。”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蓝布衫的阿姨跌跌撞撞地跑来，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请问…… 哪位是陈阳师傅？” 阿姨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抖得厉害，手里还攥着块皱巴巴的手帕，“我听工棚的王大叔说，您会问米术，能找东西……” 陈阳原本吊儿郎当的神色立刻收了起来，正经地拍了拍胸脯：“阿姨您找对人了！我太爷爷就是潮汕有名的问米先生，这手艺我从小学到大。”
我们把阿姨让进院子，她刚坐下就哭了起来，手帕擦得通红：“我姓林，住在西马路那边。昨天收拾屋子，我妈留给我的玉镯不见了！那是她临终前塞给我的，内侧还有道裂纹，是我小时候摔的……” 她哽咽着掏出张照片，黑白照片上的老太太戴着玉镯，笑得慈祥，“我找了整整一夜，衣柜、抽屉、床底全翻遍了，就是找不到，再找不到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递过杯温水：“林阿姨您别急，陈阳这孩子的手艺靠谱。” 陈阳已经钻进里屋翻东西，出来时手里捧着个旧木碗，碗沿还缺了个小口，里面装着雪白的大米，“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米碗，用的是去年的晚米，阳气足。问米讲究‘米为媒，魂为引’，得请家里的老魂引路。”
他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个铜制小香炉，插上三炷线香，点燃后烟气笔直地往上飘。“阿姨，您有带贴身的东西吗？最好是和您妈有关的。” 林阿姨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个银戒指：“这是我妈给我的陪嫁，戴了三十年了。” 陈阳把戒指放进米碗，指尖在米上轻轻划了个圈：“潮汕问米有规矩，得用失主亲人的信物当‘引子’，不然米神不认。”
我蹲在一旁看，那碗米平平无奇，可陈阳的动作却格外郑重，他先净了手，又对着东方鞠了三躬，嘴里念念有词：“五谷母，保贺寻物归，尖担粿，引魂来相会。” 我想起之前听陈阳说过，潮汕十月十四拜米瓮公，要供尖担粿，没想到问米术里还藏着这习俗。
林阿姨紧张地攥着手帕，香灰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堆。陈阳端起米碗，闭上眼睛，声音压低了些，念起了问米咒：“米为媒，魂为引，失物在哪，告诉我听。五谷灵，老魂应，玉镯归位，莫再藏形……” 他念得很慢，每念一句，指尖就蘸点清水洒在米上，那米粒竟慢慢变得湿润，还微微跳动起来。
突然，陈阳的眉头皱了皱，像是在听什么，过了会儿又舒展开。院子里的桂花香似乎浓了些，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盯着米碗，发现有几粒米凸了起来，形成个小小的弧度，像是在指示方向。“是位老太太的魂，” 陈阳突然开口，眼睛还闭着，“穿青布衫，头发梳得很整齐，她说玉镯没丢远。”
林阿姨猛地抬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是我妈！她生前最爱穿青布衫！” 陈阳点点头，指尖在米上划了个方形，“她说在‘木柜里，红衣下’，柜子是深褐色的，红衣是斜襟的，以前过年穿的。” 他睁开眼睛，把戒指递给林阿姨，“您赶紧回家找，去衣柜最上面的格子看看。”
林阿姨连声道谢，抓起包就往外跑，鞋都差点穿反。陈阳看着她的背影，挠了挠头：“其实问米不难，关键是得让米‘说话’。太爷爷说，大米通阴阳，老魂附在米上，就会留下痕迹。” 他指着碗里的米，那些凸起的米粒果然形成了类似衣柜的形状，“刚才米动的时候，我听见有个老太太的声音，说玉镯是收拾衣服时不小心碰掉的，正好掉在红棉袄下面。”
父亲这时已经把鱼丸做好了，放进锅里煮，汤鲜味飘满院子。“你小子藏得够深，以前怎么没见你露这手？” 陈阳嘿嘿一笑，把米碗收进帆布包：“太爷爷说，问米不能随便用，得是真有难处的人才帮，不然会折阳寿。上次工头王大叔丢了工资卡，我也是这么帮他找回来的，就在他安全帽夹层里。”
正说着，巷口传来脚步声，林阿姨手里举着个红布包，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笑开了花：“找到了！找到了！真的在衣柜里！红棉袄下面压着呢！” 她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个翡翠玉镯，内侧果然有道细细的裂纹，“我刚才翻衣柜，最上面的格子里压着我结婚时穿的红棉袄，玉镯就躺在下面，肯定是我昨天收拾换季衣服时碰掉的！”
她激动地抓住陈阳的手，眼泪又流了下来：“太谢谢你了陈师傅！这玉镯要是丢了，我这辈子都不安心。我妈走的时候说，这镯子能保我平安，现在找回来，就像我妈还在身边一样。” 陈阳赶紧摆手，脸都红了：“阿姨您别客气，这都是小事。以后东西丢了别着急，先想想最后一次见是在哪，老魂一般不会骗咱们。”
林阿姨非要留下一篮朥饼，说是自家做的，甜而不腻。陈阳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从帆布包里拿出张黄纸，画了个简单的平安符：“这符您贴在衣柜上，以后东西不容易丢。我太爷爷说，问米后给个平安符，能让老魂走得安心。”
等林阿姨走后，我忍不住问陈阳：“你真能听见老魂说话？” 他坐在门槛上，剥了块朥饼：“也不是真听见，就是感觉。问米的时候脑子特别清楚，能‘看见’老魂的样子，知道他们想说啥。就像上次帮张奶奶找老花镜，我‘看见’老花镜在缝纫机抽屉里，果然一找就着。”
父亲把煮好的鱼丸端上来，撒上葱花：“潮汕的问米术，其实是借着五谷的灵气寻人寻物，讲究个‘心诚则灵’。” 李道长这时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本《民俗通志》，翻到其中一页：“没错，问米属于米卜的一种，古时候苗巫就用撒米占卜，还要念土地咒、元帅咒。陈阳这孩子用的法子，是潮汕本土化的改良，加了拜五谷母的习俗，更灵验些。”
陈阳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太爷爷教我的时候，说问米最重要的是‘不贪财’。以前有个老板找他问古董，给了好多钱，可太爷爷看出来那老板是偷的，就说找不到，后来那老板果然被抓了。” 他摸了摸帆布包，“这米碗还是太爷爷临终前给我的，说能帮人，也能积德。”
下午，我和陈阳去工棚送鱼丸，王大叔听说陈阳帮林阿姨找着玉镯，竖起了大拇指：“我就说陈阳靠谱！上次我丢了工资卡，急得团团转，他端着米碗一念咒，就说在安全帽里，果然找到了。” 工棚里的工友们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能不能帮自己找东西，陈阳笑得合不拢嘴，一一应下。
傍晚回家时，路过西马路，看见林阿姨在门口晒衣服，她特意把那件红棉袄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玉镯用红绳系着，挂在窗边，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陈师傅！关小生！” 她看见我们，热情地招手，“进来喝杯茶吧！我刚泡了凤凰单丛！”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林阿姨给我们讲她妈的故事：“我妈以前是做潮绣的，这玉镯是我外公给她的嫁妆。文革的时候，她把玉镯藏在墙缝里，才没被收走。后来我结婚，她把玉镯给我，说女人得有个念想。” 她摩挲着玉镯，眼神温柔，“昨天找不到的时候，我以为连我妈最后的念想都没了，多亏了陈师傅。”
陈阳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就是帮着传个话，真正找到玉镯的，是您对您妈的念想。太爷爷说，失物能不能找回来，看的不是米，是人心。您心里记着您妈，老魂就愿意帮您。” 李道长这时也来了，手里拿着串佛珠：“这话在理。问米术看似是通魂，实则是通心。林阿姨的执念是‘寻回念想’，老魂的执念是‘护佑女儿’，两心相通，自然能找到。”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洒在青石板路上，亮堂堂的。陈阳把帆布包抱在怀里，说要回去把米碗擦干净，下次还能用。“你说，老魂真的能看见我们吗？” 我问他。陈阳点点头：“肯定能。太爷爷说，老魂就住在五谷里，看着我们吃饭、干活，我们想他们了，他们就知道。”
夜里，我在牛皮本子上写下：“米为媒，魂为引，心念所至，失物归位”，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米碗，碗里有几粒凸起的米。父亲还在灯下画符，李道长坐在一旁翻书，院子里的桂花香飘进来，混着朱砂的味道。我想起林阿姨抱着玉镯时的笑容，想起陈阳念咒时郑重的样子，突然明白，问米术之所以灵验，不是因为米有多么神奇，而是因为它连接了生者与逝者的思念，让那些藏在日常里的牵挂，能跨越阴阳，指引方向。
就像陈阳说的，人心才是最好的 “引魂符”。林阿姨对母亲的思念，陈阳帮人寻物的善意，还有那些藏在潮汕民俗里的温暖 —— 拜米瓮时的虔诚，问米时的郑重，送朥饼时的感激，这些才是真正能 “找到” 一切的力量。而那碗普通的大米，不过是个媒介，帮我们把看不见的思念，变成了看得见的重逢。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我仿佛看见林阿姨窗边的玉镯，正泛着淡淡的光，像是她母亲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而陈阳的米碗，静静躺在帆布包里，等待着下一次，帮人找回那些不小心遗落的、珍贵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