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瘦了,瘦的不止一丁半点,如果师母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曾经彰显过她身形的富态的话,那么从那宽大的衣袖当中灌出的凉风,在一步步的搜刮着鲜活血肉的同时,也雕刻出一股萧瑟和弱不禁风的衰败。
于天强压住要冲上心头的情绪,小心的走上前去,轻声的叫道:“师母?”
这一声像是丢进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将师母惊醒,下意识的转头,确是如木偶一般的机械,依旧无神的眼神四下寻找着什么,随之开始慢慢一点点的如镜头模糊的聚焦,最终定格在了于天他们身上。
勾勾的盯着于天他们看了几秒,师母才算是反应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瞳孔当中,像潮水回流一样慢慢的聚集上一丝光泽。
在某然的一刹那,师母的眼神当中一改之前的恍惚,变得炯炯有神起来,似乎从看到的事物当中找到了某种寄托,然而这样的转变是转瞬即逝的存在,在某种不可控的带动中,再次被之前所翻涌暗藏的东西给淹没。
看到于天,师母微微愣神,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像褶皱的树皮被强行的挤压在一起的难耐,眼神依旧空洞,恍惚中带有像湖水中依旧搅动着的浑浊。
“于天回来了。”
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其中沙哑干涩的程度就像有人用磨砂在古旧的建筑物上打磨下一层厚厚的铁锈,随之吞下后经过对喉咙的一番蹂躏而发出的震颤,不知道多少次的暗暗垂泪,将嗓子洗涤成这样的声色。
话语的声调带着例行公事的典范和淡漠,是一种下意识的不自知,更多的,是一股忍不住的颓唐之气,仿佛其中有说不出的苦楚,不仅嚼动着的文字在悲戚,就连传到空气当中的氛围,也跟着哀叹起来。
师母木讷的伸手,示意于天坐下,于天拉起师母粗糙的手,顺势坐在炕沿上。
“嗯,我回来了。”饱含万千感情的一句,其中更多的,是一种担当。
师母缓慢的点点头,这个时候她眼神中荡起的烟尘,才慢慢的降落,现出思绪平静下来的缓和。
“晓初也回来了,还有雪儿。”
看到她们两个,师母难得的露出一种欣慰之上的笑颜,使得堆叠在眼角的周围憋屈的挤压在一起,晓初和香雪上前,和师母打着招呼。
为了不让师母担心,柴程他们告知师母,晓初不在是因为出剑阁的任务去了,并没有告诉她晓初被软禁的真相,所以师母才这般说道。
“回来了,师母,放心吧,有我们在呢。”晓初忍着心头的悲绪,亲切的说道。
师母点点头,众人像走过场一样寒暄了几句,就都静默不语,这个时候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无论什么,都会被这种怪异的悲情所纠缠,而不得解脱和喘息。
在这种氛围中,像是不自觉的,师母再次痴呆的转头,看向幽暗的窗外,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和涣散,就像众多坐在墙根太阳底下的老人一样,那眼神痴望的空荡虚空当中,有万种思绪的纠缠。
俨然有什么正在师母的脸上慢条斯理的成型,它们扛着工具到达师母的眼角,在那里像是施工一样挖着沟渠,最终褶皱出一条条更深的皱纹;
它们忙碌到师母的嘴唇,在那里像是龟裂开来的土地一样显示出层叠着的裂缝;
它们在师母的脸上盘旋,将师母的脸上刻画出僵滞的状态,每一寸的肌肤,都变得松弛,甚至麻木。
你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师母脸上的某种僵持,并且在不断继续的恶化,就像一块刚从地底下挖出的土块,在空中不断被风干,硬化,而师母的表情,正维系在这个被风干僵化的过程当中。
而这个时候,师母逐渐凝固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这一下如惊雷般震彻响亮,带着冰雪消融和万物复苏的步伐,只见师母脸上的僵化正在退却,原本苍白的脸上,正在缓和上一种温柔的光泽。
师母明显的叹了口气,似乎就是这声叹息,将所有悲苦的情绪都吐露出去,整个身心也跟着缓解了许多。
她脸上依旧带有那种不能磨灭的麻木和迟钝,但比之前明显好上不少,只见一直沉默的她忽然看向于天,开口问道:
“你师父还没有消息吗?”
如果刚才淡漠的话语是死者身上散发的腐臭,此时明显的就鲜活起来,带有一种能够思考的理智和底气。
于天听到,不由一惊,要知道,虽然还不能确定,但从种种情况来看,师父是凶多吉少,这是他极力避免在师父面前提及的,哪怕流露出关于此的一丁点的颓唐,都不可以,都可能将原本撕裂的伤口更加恶化。
可师母此时竟然主动提出来,可以看到她心中似乎经历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并且她获得了胜利,至少之前的悲苦减少了几分,也敢于直面现在的处境。
“还没有,”于天回答,但随后语气坚决的保证:“师母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师父的。”
听到这个回答的师母,脸色和心气并没有多大的转变,面无表情的神态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稍稍沉静一会,师母淡淡的叹息了一口,此时的叹息中惋惜的情绪大过了哀愁,只见她出神的说道,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语:
“在我们见面的第一次,我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别的准备。
与其说这是长年累月学习到的淡然,不如说这是一种妥协。
可是同样的,到了我这个年岁,就会忍不住的怀旧,对什么都要用感情来浇灌,拥护,还有恋恋不舍。
所以我才会在此刻如此的恋旧,想念你们的师父,可是我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我一直在劝说你们师父,让他离开剑阁,将位子让给你们年轻人,毕竟他年事已高,不再精于习武甚至打杀之事,可他就是不听。
我就知道,从他拒绝的那一刻起,这种结果是必然的,只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的快速和猝不及防。”
师母说的情真意切,说着说着,有些事也想明白了,当时师母让师父离开剑阁,师父不肯,说他要以身作则,要保护剑阁的众人。
那个时候师母总觉得他只是一味的贪恋权力,痴迷打杀,可现在看来,他是对的,如果他不在,那么离开的,就是下面这些人,甚至整个剑阁都会不复存在。
相较于这个,师父的舍身为人,显得更加重要和可以理解,尤其当师母的眼神,扫视过面前的众人,于天,晓初,香雪,还有年纪更小的林筱。
这个时候,师母有种动容,不再为师父的不幸悲伤,而是一种肯定,他们的年岁是怀旧,是怕死,可活着的唯一盼头,不就是让后辈们过得幸福吗。
想明白这个,师母对师父行为的壮举,躲过了对个人性命的悲叹,她的眼神中的迷雾,被一股理性和勇气的光芒,逐渐照亮。
这时她闻到了外面飘来的饭菜香,来到这里的几天,他们都是做好了饭菜,默默的端来一碗,放到师母的面前,告诉她一声该吃饭了。
可那时候的她总是觉得不饿,觉得连吃的力气都没有,也正是她这副衰容和随时会爆发的脾气,让众人不敢再轻易的接近。
而现在,她想明白了,她知道身为一个长辈,此时应该具有怎样的表率和担当。
“离开的人不在了,留下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师母说了一句,随即翻身下床,虽然肢体有些僵硬,但她还是支撑着落地,随即扶着于天的手,对着众人说道:
“于天,我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