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图书迷 > 其他类型 > 人间风华 > 第301章 鉴真东渡不惜身,有志之人事自成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第301章 鉴真东渡不惜身,有志之人事自成

扬州大明寺的戒坛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松脂。檀香的气息,往日里清心宁神,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弟子们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瞟向坛上那个端坐的身影。

鉴真法师,身披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袈裟,双手安然叠放在膝上。

只是那双曾经明亮、洞察世情、能精准描摹佛像庄严妙相的眼睛,如今却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洞地望着前方不可见的虚空。

岭南恶疾和多年奔波的辛劳,终究夺走了这双眼睛的光明。

“东渡传法,” 鉴真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头激荡开巨大的涟漪,“机缘已至,当行其六。”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佛殿。侍立在最前列的弟子祥彦,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扑爬了几步,“咚”的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师父啊——!”

祥彦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泣血的悲怆,在空旷的殿宇里撞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您的眼睛……眼睛都看不见了啊!这茫茫大海,滔天巨浪,那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您……您还渡什么海?求师父三思!弟子……弟子们的心……都要碎了!”

眼泪决堤般涌出,混着额上渗出的血丝,在他脸上蜿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周围的思托、荣睿、普照等弟子,虽未如祥彦般扑倒哭嚎,却也个个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颤,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震惊、无措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师父的决定,如同往滚油里泼进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议论声、压抑的抽泣声在殿内嗡嗡作响。

“肃静!” 鉴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无光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望向遥远而不可知的东方。

“眼盲,不过是色相之碍。法在心传,灯在己燃。弘法之愿,岂因一己之残而废?”

他的话语清晰、平稳,没有丝毫动摇。

“昔年发愿,东瀛佛子翘首以待真法,如久旱盼甘霖。此心此志,纵身碎骨裂,亦不可移!”

他顿了顿,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坚定:“谁愿随行,谁可留守,皆随本心。此行非坦途,生死难料。”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坚定的回应响起:“弟子思托,愿随师父东渡!”

紧接着,荣睿和普照也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弟子荣睿(普照),誓死追随师父!”

他们深知此行的凶险,也深知师父心志如铁,不可转圜。

祥彦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看着师父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蕴藏着整个大海般力量的面容,最终也咬着牙,重重地再次磕下头去:“弟子……弟子祥彦,亦随师父!”

扬子江入海口,风变得野性难驯,带着咸腥的水汽,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翻滚着冲向灰蒙蒙的远海。

几艘形制各异、饱经风浪的旧船,勉强拼凑成一支不起眼的船队,在江浪中不安地起伏着。这便是鉴真一行筹集到的全部“家当”。

海商李炎,一个常年行走于风浪边缘的精瘦汉子,正焦躁地在主船的甲板上踱步。

他嘴里骂骂咧咧,不时抬头望望天色,又紧张地瞥向江岸方向:“晦气!这鬼天气,看着就不太平!妈的,这趟买卖,老子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对着手下几个同样神情紧张的船工吼道:“都他娘的给我把招子放亮点!东西捆结实!要是让官府巡江的鹰犬嗅到味儿,咱们全都得去江底喂王八!”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带着金属摩擦和沉重踏地声的脚步声便从岸上传来,如同催命的鼓点。

几艘悬挂着大唐水师旗帜、船头包着狰狞铁角的快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破开浑浊的江水,迅疾无比地横切过来,瞬间将这支小小的船队死死堵在了狭窄的江面上!冰冷的铁角几乎要撞上鉴真他们主船的船舷。

一个穿着皮甲、腰挎横刀的小军官,趾高气扬地站在官船船头,右手高高擎起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扯开嗓子,声音尖厉刺耳,盖过了风声水声:“圣谕在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凡无牒文,胆敢私通海夷、擅出外洋者,视同叛逆!立斩不赦!尔等速速调头返航,违令者——格杀勿论!”

“呛啷啷”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官船上的兵丁齐齐抽出了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寒光,杀气腾腾地对准了鉴真他们这几艘破船。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江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船工们面无人色,有的腿一软直接瘫坐在甲板上。

李炎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起来。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眼神绝望地看向船舱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师……完了!这下全完了!刀……刀都架脖子上了!走……走不了啦!咱……咱们回吧?”

船舱的帘子被一只苍老却稳定的手掀开了。鉴真在弟子祥彦和思托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站在了船头。

江风猛烈地吹拂着他单薄的旧袈裟和灰白的胡须,他空洞的双眼平静地“望”着官船的方向,仿佛那些明晃晃的刀锋和凶神恶煞的兵丁都不存在。

“贫僧鉴真,”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官军的喧嚣,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此行只为弘传佛法,普度迷情,别无他念。”

他微微昂起下颏,露出瘦削的脖颈,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

“贫僧此头在此,大人若要阻拦,请斩此头。头颅落地,尸身亦可东流,贫僧心愿不达,此志不渝。”

说完,他双手合十,微微垂首,不再言语。

那军官被这老和尚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反应和话语噎得一窒。

他举着圣谕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凶狠的表情凝固了,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鉴真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脸上扫来扫去。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风声呜咽。船上的士兵们也被这气势所慑,握刀的手竟有些发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直沉默站在鉴真身后的日本僧人荣睿,突然一步上前,对着官船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将军!我等所求,非为金银财货,只为求取真法,救拔彼岸无数迷途众生!佛门广大,慈悲为怀!求将军网开一面,放我等一条生路!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军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神在鉴真平静的脸、荣睿恳切的脸以及身后士兵犹豫的脸上来回扫视。

他握着圣谕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他猛地一跺脚,恨恨地骂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脏话,像是泄了气的皮囊,对着手下烦躁地一挥手:“妈的!晦气!收刀!撤!让路!”

他狠狠瞪了鉴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恼怒,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官船缓缓地、不情不愿地让开了水道。李炎看着官船退开,如同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浑身瘫软,靠着船舷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船队再次艰难地移动起来,驶向风浪更急、前途更加未卜的茫茫大海。

船队刚刚驶离江口,进入更加开阔、风浪也更加汹涌的海域,天色便骤然阴沉下来,如同打翻的墨池。

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海面上,几乎触手可及。风不再是抽打,而是变成了狂暴的拳头,裹挟着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水,狠狠地砸在船身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砰砰”巨响。

海浪不再是翻滚,而是变成了发狂的巨兽,一座座墨黑的山峰拔地而起,又轰然砸落,仿佛要将这渺小的船队彻底碾碎、吞噬!

“稳住舵!迎浪头!别让它拍横了!”

李炎嘶哑的吼叫声在狂暴的风浪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剧烈颠簸摇晃的甲板上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试图抓住任何能固定身体的东西。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盖过了所有的风吼浪啸!主船那根粗壮的主桅杆,在狂风巨浪的疯狂撕扯下,如同脆弱的枯枝般,从根部被硬生生地折断!带着巨大风帆的沉重桅杆如同一条垂死的巨龙,轰然砸向甲板!

“啊——!” “快躲开!”

惊恐绝望的尖叫声瞬间被淹没。

桅杆砸落的巨大冲击力,不仅将甲板砸出一个可怕的窟窿,更直接撕裂了船体的侧舷!

冰冷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海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恶魔,发出可怕的咆哮声,疯狂地从这个巨大的裂口涌入船舱!

“底舱破啦!进水了!快堵住!堵住啊!” 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水手连滚带爬地从底舱口冲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李炎连滚带爬地扑到船舷边,借着闪电瞬间撕裂黑暗的光亮,看清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

汹涌的海水正源源不断地倒灌而入!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这海水还要刺骨!

他猛地转身,赤红着双眼,像疯了一样冲向被思托和祥彦死死护在船舱角落的鉴真。

他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思托,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那个双目失明、在剧烈颠簸中依然努力维持平衡的老和尚,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变形,嘶吼着喷溅出口水:

“老和尚!你看见了吗?!船要沉了!都要沉了!你看看这海!看看这天!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为了那几个倭僧,为了你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法’!你非要把我们这几十号人的命,全都填进这海龙王他老人家的肚子里才甘心吗?!啊?!说话啊!”

他的吼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和疯狂的怨怼。

鉴真被李炎推搡得一个趔趄,幸而被祥彦死死扶住。

他稳住身形,无光的双眼“望”向李炎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船舱在剧烈倾斜,冰冷的海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并且还在迅速上涨。黑暗和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

“李檀越,” 鉴真的声音在风浪的咆哮和海水的轰鸣中响起,并不响亮,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生死无常,如露如电。此身虽危,法身不灭。若葬身鱼腹,亦是此身归处;若能达彼岸,便是法缘所至。非为一人,非为一国,只为众生心中那一点不灭的光明。此心光明,何惧黑暗?”

他的话语,平静而坚定,像在惊涛骇浪中投下的一枚定海神针。

李炎被他这番平静到极致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里的血丝。

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浪头如山般压来,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一侧倾斜!李炎站立不稳,惊叫着向后倒去,被一个船工死死拉住。绝望的阴影更深地笼罩下来。

船,像一片被狂风彻底玩弄于股掌的落叶,在狂暴的怒海中彻底失去了控制,只能任凭风浪摆布,不知漂向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

当狂暴的风浪终于精疲力竭般渐渐平息,铅灰色的天空裂开几道缝隙,透下惨淡的光线时,一座荒凉、怪石嶙峋的小岛,如同沉默的巨兽,出现在视野尽头。

船队早已七零八落,仅存的两艘船也伤痕累累,被风浪强行推搡着,搁浅在了一片布满尖锐礁石的浅滩上。

船体倾斜着,龙骨发出痛苦的呻吟,海水还在从破损的缝隙里汩汩地渗入。

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咽喉。

出发时携带的有限干粮和淡水,在漫长的漂流和绝望的消耗中,早已见了底。

第三日,正午惨淡的日头悬在头顶,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沙滩上,幸存的人们或坐或躺,个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或脚下粗糙的砂砾,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连呻吟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祥彦蜷缩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涣散。

思托靠着一根折断的船桨坐着,闭着眼,呼吸微弱。

荣睿和普照相互依偎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李炎则像一滩烂泥般瘫在沙滩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一片死寂,只有海浪单调地冲刷着礁石的声音,更添荒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在死寂中,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众人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鉴真。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双枯瘦的手支撑着身体,从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上坐直。

他摸索着,从自己那件同样破旧、沾满盐渍的袈裟最内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几层已经有些破损的油纸。

露出来的,是半块颜色发暗、边缘有些发霉的干饼。小得可怜,只有半个巴掌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半块小小的干饼死死攫住!那不再是食物,而是点燃濒死生命最后一丝火星的希望!干渴的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吞咽声,枯槁的身体里涌起一阵虚弱的骚动。

鉴真那双无光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周围那些模糊的、充满极度渴望的身影。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只是用那双枯瘦、因饥饿而颤抖得厉害的手,极其郑重地,将那半块干饼捧起,如同捧着一件无上的珍宝,向着众人所在的方向,微微递出。

“阿弥陀佛。” 他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身命将尽,如灯油枯。然心灯不灭,照破无明。此身可朽,此愿难夺。彼岸终至,唯在……一念……坚持。”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字字清晰,如同晨钟暮鼓,敲打在每一个濒死的心上。

那半块干饼,最终被掰成了更小的碎块,由思托颤抖着手,分给气息最微弱的几人。

每人只分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这点东西,对于饥饿的躯体来说,杯水车薪。

但当那一点点带着霉味、干硬如石的碎屑,被艰难地含在口中,用唾液慢慢濡湿、融化,咽下喉咙时,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伴随着老和尚那句“心灯不灭,彼岸终至”的低语,如同黑暗中的一粒星火,竟奇迹般地重新点燃了众人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名为“活下去”的光芒。

李炎分到了一小片。他捏着那点碎屑,久久地看着那个捧着空油纸、重新闭目端坐、仿佛与身后嶙峋礁石融为一体的老和尚,眼神极其复杂。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一点东西放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咀嚼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荒岛上的日子依旧艰难,靠挖掘草根、寻找岩缝中渗出的可怜淡水维生,不断修补着那两艘破船。

但那股彻底绝望的死气,却悄然消散了。每当有人支撑不住,眼神再次黯淡下去时,总会下意识地望向那个端坐如磐石的身影,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灯塔。

又不知漂泊了多少个日夜,当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刺破厚重的海雾,染红了东方天际时,一个年轻的船工,正趴在船头残破的栏杆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茫然地望着无边无际的灰蓝色海水。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收缩!他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哽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爆发出了一声撕裂寂静的、变了调的嘶喊:

“陆……陆地!是陆地!快看啊!是陆地!我们……我们到了!真的到了——!!!”

这声嘶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艘死气沉沉的破船!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是瘫在角落的,还是靠着船舷的,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弹跳起来!

“在哪?在哪?!”

“天啊!真的!是山!有山!”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呜呜呜……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哭泣声、狂喜的呼喊声、语无伦次的祈祷声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乱。

船工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地调整着破烂的船帆,操纵着几乎失灵的方向舵,朝着那片朦胧的、却代表着生的海岸线冲去。

鉴真在祥彦和思托的搀扶下,也来到了剧烈颠簸的船头。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单薄的僧袍和灰白的须发。他空洞的双眼,依旧“望”着前方那片模糊的、嘈杂的声浪来源。

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然而,他那双枯瘦的手,却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身边两个弟子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船,终于在一处陌生的海滩上搁浅了。船底摩擦着砂砾,发出刺耳的声响。

祥彦和思托几乎是半抬半架着,将师父小心地搀扶下船。

鉴真的双脚,那双曾踏过大唐无数名山古刹、也曾深陷岭南瘴疠泥沼、更在惊涛骇浪的甲板上死死站稳的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冰冷、潮湿、带着完全陌生气息的泥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那双布满老茧、曾抄写过无数经卷、也曾摸索着修补过破船、此刻沾满了陌生沙粒的手,颤抖着,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他捧起一捧,泥土冰冷而潮湿,颗粒的触感陌生而粗粝。他低下头,无光的双眼似乎要穿透这黑暗,看清这片土地的颜色。

他将那捧泥土凑近鼻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海水的咸涩、还有某种从未闻过的草木气息,混合着冲入鼻腔。

他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着那平静外表下,如同地底岩浆般汹涌澎湃的激流。

无数次的失败,五次的折戟沉沙,海上的惊涛骇浪,官府的刀光剑影,荒岛的濒死绝望……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信念,都沉淀在这一捧冰冷的异乡泥土里。

年轻的日本僧人荣睿,在普照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下船。

他扑倒在鉴真脚边的沙滩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颤抖着。他仰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看着眼前这位双目失明、形容枯槁、僧袍破烂却如高山般屹立的老和尚,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语句:

“师父……您……您的眼睛……明明……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您还能……还能来到我们这里?这……这怎么可能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无上的崇敬和一种近乎神迹降临般的迷惘。

鉴真缓缓地直起身。他轻轻拍掉手中的泥土,仿佛拂去一路的风尘。那双无光的眼睛,“望”向荣睿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望”向这片等待了太久的土地深处。

海风吹拂着他灰白的须发,晨曦为他清癯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那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扯,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微弱、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光明的弧度。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礁石,却带着一种足以劈开混沌的坚定与温暖,清晰地回荡在初生的晨光与海浪的低语中:

“因为,贫僧心中,自有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