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阁。
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更像座精致的牢笼。窗外竹影婆娑,鸟鸣婉转,李白却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宗府下人送来的簇新锦袍搁在床头,那滑腻的绸缎触感,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债务人”的身份。
一日三餐精致,笔墨纸砚上乘,却都透着施舍的味道。
“李公子,小姐请您去前厅。”管家陈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和……怜悯?
李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屈辱感,胡乱套上那身刺眼的锦袍。
镜中的人影,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眼底布满血丝,被这身华服衬得更加不伦不类,像个被强行套上戏服的囚徒。
前厅。
宗琬端坐上首,一身绛紫色华服,更衬得她面容清冷,气势迫人。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下首坐着几位宗府旁支的长辈,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凝重得如同上刑场。
李白踏进来,瞬间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刺得他皮肤生疼。
“李公子来了。”宗琬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目光扫过他紧绷的脸,“坐。”
李白僵立着,没动。
他梗着脖子,声音干涩:“宗小姐,债,我认。为奴为仆,任凭驱使。但今日这阵仗:意欲何为?”
宗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冰锥:“为奴为仆?李公子倒是想得简单。一千三百金,靠你端茶倒水、吟诗舞剑,还到猴年马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首的几位长辈,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前厅:
“今日请诸位叔伯做个见证。”
“我宗琬,年已及笄,尚未婚配。”
“李翰林李白,诗才惊世,名动天下,虽……身负债务,然品貌才情,堪为我宗氏良配。”
她转向李白,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入赘我宗家,做我宗琬的夫婿。”
“这一千三百金的债,便算作聘礼,一笔勾销。”
“李翰林,意下如何?”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入赘?!
做她宗琬的夫婿?!
用一千三百金的债,抵作聘礼?!
这哪里是结亲?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将他李白的尊严彻底碾碎在脚下,再踩上几脚!
这与当年入赘许家不同!
“不可能!”
李白双目赤红,嘶吼出声,浑身都在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
“宗琬!你欺人太甚!我李白宁可流落街头,横死沟渠,也绝不受此奇耻大辱!要我入赘?做梦!”
他猛地转身,就要冲出去!什么债务!什么牢笼!他再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看到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站住!”宗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如同冰鞭抽打空气!
李白脚步下意识一顿。
宗琬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李白能看清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白的耳膜上:
“流落街头?横死沟渠?李翰林好大的骨气!”
“你忘了是谁先乱我名节?是谁先执意相见?”
“忘了你醉倒街头,又是谁把你‘捡’回来,免了你被野狗分食的下场?”
“更忘了——”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直刺李白灵魂深处那最隐秘、最疼痛的角落:
“你欠许紫嫣的命!”
“你护不住她!让她芳华早逝!让她饮恨黄泉!”
“如今,老天开眼,让她一缕魂兮归来!寄托在我宗琬身上!”
“这张脸!这声‘夫君’!这杯‘杏花春’的苦味!你敢说你不认得?!”
“你欠她的!欠她一世安稳!欠她一个白头!”
“现在,你连替她守着我这具躯壳,护她平安终老,都做不到吗?”
“就为了你那点可怜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心?”
“李白!你算什么男人?!”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李白的心脏!尤其是最后那句“你算什么男人?!”,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宗琬的脸!那张脸,在愤怒的晕染下,眉眼间那抹酷似紫嫣的神韵,此刻被无限放大!
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冰冷的控诉和……一丝他曾在紫嫣病榻前见过的、绝望的哀伤!
一瞬间,前世与今生轰然对撞!
紫嫣临终前苍白虚弱的脸,她握着他手时冰寒彻骨的触感,她眼中最后的不舍和担忧……
翠云谷刀光剑影中,那道从天而降的青衣身影……
还有……眼前这张脸,这声质问……这杯仿佛还残留在舌尖的“杏花春”的苦涩……
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几乎将他溺毙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
是啊……他欠紫嫣的……
他欠她一条命!欠她一世相守!
如今,老天爷用一种最荒诞、最屈辱的方式,将紫嫣的“影子”送到了他面前……
他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吗?连用这种方式守护她转世之身的平安都做不到吗?
什么诗仙傲骨?什么男儿尊严?
在紫嫣面前,在欠下的这条命面前,算个屁!
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李白挺拔的脊梁,在宗琬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在那酷似亡妻容颜的无声控诉下,一点点、一点点地……垮塌了下去。
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黯淡。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最终却无力地松开,颓然垂落在身侧。
整个前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位名满天下的诗仙,在宰相之女的步步紧逼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认命般的绝望。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宗琬。眼神空洞,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好……”
“我……入赘。”
“债……一笔勾销。”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闭上眼,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悲怆轮廓。
宗琬看着他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颓然模样,看着他眼中熄灭的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冰冷。
她迅速垂下眼帘,掩去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陈伯。”
“老奴在!”陈伯连忙躬身,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准备婚书。”
“择吉日。”
“通告全府。”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首同样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的几位长辈,最终落回那个闭目如同石雕的男人身上,声音斩钉截铁:
“从今日起——”
“李白,便是我宗琬的赘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