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十一月,风已带了刀锋的寒意,刮过宫阙层叠的朱雀大街,却搅不散那浮在皇城上空的、甜腻得令人发昏的暖风。
那是脂粉香,是酒肉气,是丝竹管弦日夜不休煨出来的、太平盛世的体温。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仿佛这样的日子,永不会终结。
直到那匹沾满塞外霜尘的驿马,踏碎了承天门的寂静,也踏碎了百年绮梦。
“范阳……安禄山反了!”
嘶哑的吼叫撕裂了清晨的薄雾,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这繁华帝都的心脏。
东市和西市,往日长安城最繁华、最喧嚣的所在,此刻更像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骡马市。
只是交易的货品,是人命。
皇家府库洞开,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被粗暴地拖拽出来,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刺眼而虚浮的光泽。
五颜六色的锦缎、轻薄的绢纱、厚实的织锦……这些曾经象征着身份与财富的物件,此刻被胡乱地抛掷、堆叠在临时搭起的几案上,几个面白无须、同样抖得筛糠似的小宦官,声音尖利地吆喝着:
“陛下的恩典!为国效力,赐绢十匹!入禁军籍,吃皇粮啦!”
“上好的蜀锦!来啊!是条汉子就上前一步!”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浪此起彼伏。
有人踮着脚,伸长脖子贪婪地打量着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绸缎,眼中是赤裸裸的欲望;有人则缩着脖子,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恐惧,眼神躲闪,脚步悄悄向后挪动。
封常清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横刀,穿过这片弥漫着贪婪与恐惧气息的漩涡。
他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喧嚣的池塘,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汹涌的议论。
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显然是东市某个绸缎庄的掌柜,被后面的人推搡着挤到了前排。
他盯着案上那匹光泽极好的湖蓝色缭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当一个小宦官不耐烦地把一卷粗糙些的麻布塞到他怀里,同时粗暴地往他腰间挂上一块写着潦草编号的木牌时,男人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他一把抓住那卷麻布,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惶急地抬头,目光越过小宦官的肩膀,死死盯住正要走过的封常清,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颤抖:“将……将军!这……这匹绢!”他用力举了举怀里的麻布卷,仿佛那是稀世珍宝,“够……够不够换小人……日后囫囵个儿回来?”
封常清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
那冷硬的侧脸线条如同石刻,只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那胖掌柜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响亮的吆喝和议论声中,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瞬间破裂。
“肃静!肃静!”维持秩序的军士嘶哑地吼着,用力推开挤得太前的人群。
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油腻皮袄前襟的屠夫,刚把一块沉甸甸、带着血丝的羊肉丢给旁边的婆娘,怀里就被塞进一卷红得刺眼的锦缎和一块木牌。
他掂了掂那卷轻飘飘的锦缎,又看看婆娘怀里沉甸甸的羊肉,粗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瓮声瓮气地抱怨:“娘的,光给这花里胡哨的布顶个鸟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刀使?老子要铜钱!响当当的开元通宝!这玩意儿……”
他嫌弃地用两根粗壮的手指捻了捻那滑腻的锦缎。
“擦屁股都嫌它滑溜!”
“嗤……”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冷笑,充满了嘲讽和麻木。
“还想铜钱?能给你这身皮裹尸就不错了。安禄山的马蹄子,可不管你是绸缎庄的还是杀猪的,踩上去,都是肉泥一滩。”
屠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想骂回去,但目光接触到那说话者空洞绝望的眼神,又像被扎破的皮球,那股子蛮横气顿时泄了,只剩下更深沉的恐惧,攥紧了他油腻腻的拳头。
封常清大步穿过这片由贪婪、恐惧、抱怨和绝望交织成的泥沼,走向北面那片稍微开阔些、权作临时校场的地方。
那里,一些稍早被强征或“招募”来的人,正被驱赶着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几个临时充作教官的旅帅,正焦头烂额地呵斥着,试图让他们分清左右手。
点将台是用几辆废弃的粮车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料粗糙,缝隙里还沾着陈年的谷壳。
封常清踩着吱呀作响的踏板登上台。他沉默地扫视着台下。
目光所及,尽是一片狼藉与茫然。穿着绫罗绸缎的市侩,裹着粗布麻衣的苦力,油腻腻的屠夫,甚至还有几个脸上还带着脂粉气的浪荡子……他们手里紧紧攥着或抱着分到的绸缎,像抱着救命的浮木,又像抱着烫手的山芋。
他们拿着生锈的、豁口的、甚至只是削尖了头的木棍,茫然无措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投向高台。
一阵难堪的沉默笼罩着校场,只有风吹过残破旗帜的猎猎声。
就在这时,校场边缘,靠近一排拴马桩的地方,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胡饼炉子还冒着微弱的青烟。
炉子后面,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慢慢直起了腰。他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塞外的风沙反复犁过,一条暗红色的、蜈蚣似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斜划到嘴角,扭曲了半张脸。
一只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另一只却锐利得像鹰隼,此刻正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按刀而立的将军。
老汉手里,也有一卷刚分到的、颜色俗艳的绸缎。
他低头看了看那匹光滑的绸子,又抬眼看了看点将台上的封常清,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那把刀——那是一把真正的横刀,刀身狭长,却布满了锈迹和暗褐色的污痕,刀口处几个深深的豁口如同野兽残缺的獠牙。
老汉那唯一完好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道极其复杂的光。像是沉寂多年的火山突然被点燃,又像是干涸的河床深处涌出苦涩的泉。那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做了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猛地抓住怀中那匹崭新的绸缎,双臂爆发出与那枯瘦身形极不相称的力量,狠狠一撕!
“嗤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死寂的校场上空骤然响起,异常刺耳,瞬间割裂了沉闷的空气。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点将台上封常清那沉静如水的视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老汉动作麻利得惊人,几下就将那匹上好的绸缎撕扯成一条条宽窄不一的布条。
他蹲下身,捡起那把豁了口的旧横刀,毫不犹豫地用那些光滑的、昂贵的绸布条,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刀柄和刀身靠近护手的位置。
他的手指粗糙黝黑,布满了老茧和裂口,缠绕的动作却异常熟练、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鲜亮俗艳的绸缎条,紧紧缠绕在锈迹斑斑、遍布豁口的冰冷铁刃上,那画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悲怆。
很快,刀柄被厚厚地缠裹住,足以吸汗防滑。刀身上那几处最深的豁口,也被绸布条牢牢地勒紧、覆盖,仿佛暂时堵住了那噬人的伤口。
老汉缠好了刀,直起身。他无视周围投来的惊愕、不解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只定定地望向高台上的封常清。
他咧开嘴,露出几颗残存的黑黄牙齿,脸上的刀疤也随之扭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那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校场上空的风,清晰地送入封常清,也送入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
“将军,”他喊着,那只独眼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您瞧瞧!咱们这些人……骨头缝里的血,怕是早该流在天宝三年的安西了!活到现在,全是赚的!”
“安西”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头。
那几个正呵斥队伍的旅帅猛地住了口,脸上血色褪尽。台下攥着绸缎的手,有好几双剧烈地颤抖起来,怀中的绫罗滑落到冰冷的泥地上也浑然不觉。几个年轻的面孔上,茫然被一种更深的惊惧取代。
封常清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握紧。冰冷的铁质刀柄硌着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他站在那简陋的点将台上,目光越过台下那片由惊惶、麻木、贪婪和一丝被老兵点燃的疯狂交织成的混乱人群,投向远方。
北方的天际,一片巨大的、沉沉的铅灰色阴云,正以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这座沉浸在脂粉暖香中的帝都压来。那无形的铁蹄声,仿佛已经穿透千里关山,沉重地擂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那缠裹着生皮条的手指向下,最终落在了腰间那柄同样沉默的、象征着帝国最后尊严的横刀刀柄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生牛皮和层层缠绕的布条,顽强地渗入皮肤,直抵骨髓。那寒意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他握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微微跳动。
铠甲下,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衬的麻衣,在初冬的寒气里冰冷地贴着脊背,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与陈年血腥交织的气息,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属于长安城的甜腻脂粉香。
两种气息在冰冷的甲胄下无声地厮杀、交融,最终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铁腥味,弥漫在口鼻之间。
封常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的气息直冲肺腑,带来一阵冰寒的刺痛。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被恐惧、贪婪、麻木或疯狂的火焰扭曲的脸,扫过他们怀中紧抱的、地上散落的、那曾经价值不菲如今却沦为裹尸布般存在的绫罗绸缎。
恐慌像瘟疫,瞬间在宫墙内外炸开,以令人窒息的速度蔓延。
那十五万铁骑的蹄声,裹挟着渔阳鞞鼓的闷雷,虽远在千里,却已震得大明宫九重丹陛上的琉璃瓦簌簌作响。
金銮殿上,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凝固如铅,沉甸甸地坠着,唯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龙椅上那位曾开创盛世的天子,此刻面色是失血的灰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殿外那片骤然变得狰狞的天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往日指点江山的从容,早已被这晴天霹雳击得粉碎,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
侍立一旁的杨国忠,那张保养得宜、惯于堆砌谄媚笑容的脸,此刻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惊惧如同毒藤,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肺,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扭过头,目光像淬了火的钩子,狠狠攫住殿中跪着的人,指甲深深陷入身下紫檀木扶手光滑冰冷的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封常清!”
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你听见了吗?十五万!十五万虎狼之师!披甲执锐,日夜兼程!六十里一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再看看你手里有什么?啊?拿什么去挡?!”
他那只保养得如同贵妇的手,颤抖着指向殿门外那片混乱得如同沸粥的广场。
那里,刚刚被仓促拼凑起来的所谓“禁军”,正在几个面无人色的小黄门带领下,乱糟糟地排着不成形的队列。
一股浓烈的市井气息混杂着皇家府库里陈年绫罗绸缎的熏香,直冲殿内。
“东市的绸缎贩子!西市杀猪的屠户!还有一个老瞎子!”杨国忠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你,封常清!就带着这些货色,去挡安禄山的铁蹄?!去给陛下尽忠?!”
阶下,封常清单膝点地,甲胄上蒙着一层薄薄的、从殿外带进来的尘灰。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宽阔的肩膀线条绷得笔直,像一块沉默的、被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礁石。
“臣,领旨。”
他的声音不高,沉厚平稳,穿过杨国忠尖锐的嘶吼和殿内压抑的抽气声,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镇定。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没有气壮山河的保证,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死水之上。
他深深叩首,然后霍然起身。那身久未披挂的明光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
他不再看龙椅上失魂落魄的帝王,也不再看身旁面如土色的同僚,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这死气沉沉的殿堂,走向那片混杂着绝望、贪婪与一丝荒诞的喧嚣。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原来,这便是盛世的真相。
剥开那层金粉涂抹、脂香熏染的锦绣外衣,内里,竟是如此狰狞而血淋淋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