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祚帝耶律延禧着实有点郁闷。
借着东南之乱插手大宋皇位争议的主意,出自于此时的大于越耶律阿思,这个耶律阿思此前曾任北院枢密使,在耶律延禧要求查处耶律乙辛余党的过程中,他却十分懂得风向转变,合捏各种人情关系,利于朝廷大臣对此徨恐不安的心理,大肆收取众人的财物贿赂,既包庇了不少人,同时还能让自己的口碑上升,再度被天祚帝提升为大于越。
不过于越的地位虽然尊崇,手里的权力并不实在。眼看着继任北院枢密院使的萧得里底开始在朝野中呼风唤雨,还把他的侄子萧奉先弄到了南院当枢密副使,对其位置一直虎视眈眈,意欲取而代之。这耶律阿思也琢磨着要寻找些地位与存在感,于是便向皇帝进献了这一计。
而萧奉先由于知晓秦刚底细,又知东南之事来与他有关,自然不愿蹚这趟浑水,便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只说干涉宋国继位之事史无前例,恐有伤辽宋兄弟之和。
不过在这件事上,天祚帝却是倾向于耶律阿思,直接授意他先派使者去大宋施压,又在南京道与西京道两地向边境调兵进行恐吓,只想着瞅个机会从中捞取便宜。
在他们看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宋朝如今的官家赵佶要是强硬拒绝的话,他便有了向南动兵的理由,至少可以在边境那里再多抢几个州县;而要是被吓住低头屈服的话,则至少可以谈谈再增加一些岁贡的条件;
而且,就算是自己什么也不做,只需虚张一些声势,能够让大宋南边的赵茂听到,自以为会有外援,一定会闹腾得更欢,正好让他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谁知道,大宋那边真正的叔侄俩最后还是达成了和议,自己这个自称的叔叔却是喊了个寂寞。人家名份也定了,各取所需了,自己这边也算是折腾了一阵子边境兵马后,什么也没捞着,还得约束着这些人赶紧撤回去。
天祚帝因为此事的确丢了很大的面子,不过善懂心意的萧奉先却极其聪明,尽管之前他也是十分难得地被天祚帝训斥。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显示出沾沾自喜的模样,而是立即是了奏章,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耶律阿思贪功冒进、谗言媚主,蛊惑了伟大的天祚帝。
所幸还有他这等忠心耿耿、慧眼识局的大臣,一直坚守观点,为大辽天下尽力尽职。天祚帝看了后,甚为宽心,便顺水推舟地就对耶律阿思下诏斥责。在对方上表请罪请求致仕后,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一系列复杂的提拔升官之后,萧奉先也坐上了南院枢密使的正职位置。
时下就快要到了春捺钵的时间,天祚帝便将此任务交给刚升官不久的萧奉先,由他全权负责安排前期的准备工作。
萧奉先有心地带了一些礼物,趁机顺路先行来到了辽阳城,直接便去了顾莫娘处,对其是一阵甜言蜜语相哄陪罪。顾莫娘也想探知他这次前往东北的目的等详情内幕,小小地作了一阵之后,还是对萧枢密尽献温存。
一夜之后,竟然就有人上门来报:秦刚已回辽阳,前来约请萧枢密去东京商会会馆一见。
“这个徐三,莫非在萧郎君身边安了眼线不成?”顾莫娘刻意地提醒道,“之前你不回辽阳时,几乎不可听闻到他的踪影。可是眼下,你可是前脚刚到,他的鼻子就闻到了这里。萧郎君你可得要小心提防啊!”
“别瞎说!我从上京动身来此也是临时起意,且不说他的人是如何打听到这消息;而且就算是他安插人手知道了。但这两地相隔不下万里,也没法传到他那头去啊!”萧奉先一边换着衣服,一边不以为然地说道,“想想大约应该是去年我曾与他说过春捺钵的事,估计他应该是算着这个时间来的!”
“哦,奴家也是为萧郎君着想,小心点总是没有错的。”顾莫娘也没指望简单几句话就能挑拨得了萧奉先与秦刚之间的关系,但她却深信,这样的心思只要一直想着,并一点点地埋下去,将来的某一天里,必能收获到足够的价值与效果。
“好好,也是难为你费心了。”萧奉先草草地敷衍了一句,然后便毫不耽搁地跟着来报信的人,赶往城中心的东京商会会馆。
东京商会还是萧奉先在这里做兵马都总管时成立的。
在他的背后支撑下,秦刚当时一口气就将辽阳以前的地方大族势力连根拔起。然后,对于剩下的那几家能够看得清形势、并愿意低头合作的商户与商行中,挑选了最听话的几家,就在辽阳府成立了一家专门针对东北市场的联盟商会,直接叫做东京商会。
能够参加东京商会的,不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行小商社,大多都应该是拥有着旁人难以获到的独特商品或者他们足够拥有的实力优势。
像萧菩贤女的手中就有着大辽内陆中京、西京那里的镔铁、青盐货源,而女真人则有着皮毛、山货、木材以及北珠、海东青的稀罕之物等,王文姬的高丽商社也有着大批高丽物产的最佳货源,再加上秦刚授意引进的渤海国商人,就都被一同拉拢在了这个东京商会之中。
首先的好处就在于,彼此之间有了极好的环境可以相互沟通,并在商会的担保下,可以交流各自手中的特色货物,实现更多的分销渠道。
主导东京商会的人,是打着萧奉先旗号的耀州海商,实际是秦刚安排的流求人,他们打通了这条海路之后,源源不断地运来的南方瓷器、丝绸、白酒、茶叶及各种珠宝、工艺品,就已经成为了东北的王者。关键是商会内部,他们可以用极为合理的价格直接交换其它商社手里的货物。而对于其它商社来说,换给他们就已经赚了一笔,换到手的南方货再卖出去,还能再赚一笔。
萧奉先一开始对于秦刚搞商会,让其它商社也能比之前更容易赚钱的想法极不理解。但是,当他在第一个月拿到商会给他的收益分红后,再去看了商会内部的大致流水,便从心底中完全信服秦刚的商业天才思维,并信誓旦旦地说:“生意之事,吾若再有质疑兄弟一言,可扣吾万金!”
东京商会内部,更是早就开了内部信贷的业务,不同的商社,都会有与其生意规模相适应的借贷额度。通过货物流、现金流,再外加信息流与信贷利息流,早就已经掌握了初级商贸金融运作规律的流求商人,还不把这帮东北的土老冒们玩得团团转?甚至还会被这些人都视于财神爷外加行业祖宗一般地供奉。
但是在辽阳城里的东京商会会馆,却修得十分朴实,从外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进去后像是一座稍讲究的客栈,只接待自己的商社成员,里面各设有洽谈室、休息室、以及相应的商会办公场所。
只有最后面的内馆相对布置得讲究些,只用来接待像秦刚、萧奉先这样的贵客。
“徐兄弟在南边玩的一手好手段啊!”见面坐下来之后,萧奉先便开口道,“也亏得愚兄知道在那里起事的人是你,所以这才坚决反对陛下卷入此事。可笑那耶律阿思,精明霸道了一辈子,最后却还是栽到了徐兄弟你的手上,可叹啊可叹!”
“哪里哪里,关键还得是萧兄眼光长远,心思缜密,更是对小弟我信任有加。说句实话,这次小弟南边一行多半是意外,多半是冒险。实在是说来话长啊!”秦刚知道萧奉先会有很多的疑问,这些东西他在来之前都已经想好了说法。
“我在南边的生意,萧兄是知道的,一是两浙路、二是在福建路,可是这两路的市舶司如今都投靠了大宋权相蔡京,逼得我那里越来越难。结果一直和我合作的流求海盗,却找到了逃亡在外的大宋元符太子,这太子想找机会回京城,海盗想在沿海的地方找根据地,不过共同点是我们都想赚大钱,所以这才达成了合作。至于那些个什么靖难啦、讨逆啦,也就是搬出来吓唬那个大宋皇帝的噱头罢了!”
萧奉先久在朝中,对于大宋东南那里的情况也是略知一二,秦刚的这些说法与朝堂那里听来的也大差不差,自然是甚为合理。
“以徐老弟所见,这元符太子能回到京城继位的可能性可有?”萧奉先问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几乎没有!”秦刚断然说道,“其实小弟遇见元符太子时,他已经十分落魄,身边只剩几个没影响的老臣,要不怎么会去投靠了海盗呢?海盗也只是琢磨着能否冒险挣个快速发达的机会。我也是利用了东南几路失意官员的不满心理,把他们都攒到了一起,再赌上一把这宋国君臣胆小怕事的心思,豁出性子闹了一闹,赌的就是他们不敢调动太多的军队南下。”
“哦!果真是如此啊!”萧奉先听了后颇为自负地说道,“当初我在朝堂上就与那耶律阿思争论,一则这元符太子身份不明、实力不清,二则宋国如今的皇帝即位时至少是有着那太后的认可,而且当初陛下也是派过贺登位使的。现在却来趟这趟浑水,着实说不过去。只可惜当时的陛下,被耶律阿思鼓动起来了,一点也听不进我的逆耳忠言!”
“好在我们还是赌对了,这宋国朝廷拖拖拉拉,最终不过调了几千人的西军,长途跋涉到了南方后,又遇上水土不服,病倒的就有大半,哪里还能讨伐?也就只能进行和谈。要巧不巧,这时女遇上耶律阿思出主意让陛下在北边闹了一下,这宋国皇帝就更害怕两线打仗了。所以,论起来这件事能成,还是得要感谢耶律阿思啊!”秦刚轻描淡写地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萧奉先却是极感兴趣之后的事情:“和约谈成,这宋国皇帝的皇位算是稳住了,而太子那边的人也算得了几路受封立足之地,徐老弟你忙乎了这么久,可得到了什么?”
“哈哈,萧兄认识我这么久,可曾见我做过亏本的生意?起事前就说好的,我帮太子争得的地盘里,像赋税、人口、吏治都归他们去瓜分,而我只要那里的海贸权,海税只缴一半。现在他们拿到的七路地盘,全都是沿海之路,更是我们从前跑南方海贸的地方。所以,只需再等两三个月,这些地方的航线恢复后,萧兄弟的海贸分成,至少就能再涨三成!”
“是么?”听到此话,萧奉先立刻变得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哎呀,不瞒徐兄弟,自从去了上京之后,我那个开销是日益增大啊!本来这次来还就想请教一下徐兄弟,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咱们的生意再做大一点呢!这不,还没开口呢,徐兄弟就给了我有了涨三成的好消息,这可叫我怎么说呢?”
“那是做兄弟我应该做的。东北路以及辽阳这里的事,可都全得是仰仗萧兄前后照应。”
“要的,必须要的。而且,我可是听说这次,徐兄弟在南边可是从太子手里得到了不小的封官,虽然说你志不在此,可是南北行走,官职总没有嫌小的。南边的事,我自然会为你严加保密。只是现在想想,你在我大辽这两年,一直还只是这东北路统军使,确实委屈了!”萧奉先前面聊得开心,便想起这次过来的本意,便主动提及要给秦刚寻找机会升职的想法。
“萧兄美意,小弟心领了。只是你也看到,辽阳这里的商会生意眼下越来越红火,东京道以及东北路统军司的位置也相当重要。若是升职去了他处,还不如留在这里更加实惠,也清静啊!”秦刚听了却是婉言相劝。
“你放心,你在东北这块经营了许久,这里的道理,愚兄也是明白的。我这次过来,也是仔细帮你谋划过了。一是你在东京道的兵马都总管府是个副职,我得帮你扶正,也断了其他人想来的念头。二就是都总管也好、统军使也罢,毕竟都是武职。”萧奉先却是早有主意,“我曾多次向陛下提过,徐兄弟本就是文武双全之士。所以,这次陛下的春捺钵,除了捕鹅猎雁之外,特意叫上了最近几年科举的状元、进士,说要在头鱼宴之后举办一场诗会,也嘱咐我让你到时一同参加。我想以徐兄的文采,定能博得陛下欢心,到时候为兄一定会帮衬你向陛下讨得个像样的文职赏赐,也算是对得起你这些年的辛苦嘛!”
秦刚听了,也觉得不便再出言拒绝,笑道:“萧兄乃是朝中精英、陛下之左右肱股,小弟能够得到如此费心的安排,便就是几辈子也寻不来的机会,只是担心自己才疏学浅,最后不能得到陛下的垂青,却是对不住萧兄的一片苦心。”
萧奉先哈哈大笑:“徐兄原本可是有在宋国考取进士的本事,定然不会有问题。而且,朝堂里的那帮酸牙文人,平时就只会在我等面前卖弄文采,我可就想着能借兄弟你之口,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诗文天下,也好让哥哥我出口气!”
“萧兄有命,小弟定然全力以赴。明日我便从这辽阳军营点些兵马,随萧兄一同前行!”
“好!好!一言为定!”
秦刚上一次面见天祚帝时,是以耶律宁的家臣以及西征军之将的身份去的,而且那个时候他的记忆还未恢复,面对大辽的皇帝,虽然未必会有多少的惶恐不安,但一言一行也都是小心谨慎,中规中矩。
如今,他也算是屡受萧奉先赞美推荐的东北路汉军大将,还是在曷懒句地区震慑女真部落的功臣。虽然耶律宁惹恼了天祚帝,但他还是得到了越国王耶律淳的保荐以及萧奉先的担保,不仅没受牵连,反而更受重用。
这次天祚帝的春捺钵,选的就是在长春州东北面的鸭子河泺,正在东北路的主要驻军防区,就算是没有萧奉先的推荐,他也得要全程带兵在周围候命。
而对于秦刚来说,自恢复记忆以来,他一直深深敬畏着历史宿命力量的强大:他之前千方百计地延续赵煦的寿命、缓和大宋新旧党争的冲突,包括之前西北拓土、东南开海,不就是想要避免赵佶上位、蔡京窃权,以及之后大宋王朝的盛极而衰、直至山河沦丧么?
只是没想到,自己却会因此险些丧命,各式历史人物陆续归位!
这种宿命力量简直强大得可怕。
当然,他也同时看到了令人可喜的改变:
老师秦观以及一些蜀党精英在流求居然真的开拓出了不一样的政治格局;
爱侣李清照居然为他生下了女儿并坚守着对真爱的承诺无怨无悔地等待着他归来;
太子赵茂不仅能够活下来、而且还与他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情感关系;
包括他这一次在大宋东南闹出了这么一场不可思议的东南自立、太子开府的离奇宏大场面。又让他看到了历史大势一定可以被扭转的希望。
而他从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居安必须思危,激进之时一定要注意大势的平衡。
而在这个时代,最大的平衡莫过于宋辽两个大国之间关系的稳定。
东南七路的自立,虽然未能实现从昏君奸臣手中夺回赵宋天下的最终目标,但绝对地动摇了赵佶这个昏庸天子的统治基础。
内忧必会引来外患,辽国不缺像耶律阿思这样的聪明人,而且趁火打劫也是他们的惯用伎俩。熟知未来历史走向的秦刚,自然不会让宋辽轻易进入鹤蚌相争的状态,从而让可怕的“渔翁”来得利。
所以,在确认眼下的赵佶会老实一段时间后,秦刚便就要捡起自己在大辽的身份,以及他与辽国权臣萧奉先之间的交易感情,努力确保北方不要出现新的危机与冲突变化。
今天的辽国,虽然可以直接感受到在它内部盘根错节的各种矛盾内斗,也能够看到契丹贵族群体在汉化后不断出现的种种腐败景象。秦刚明白,即使他真的是大辽忠臣,也极难寻找到挽救大辽走出没落境地的出路。
即使是如忧国忧民的萧兀纳这样,在当今只能被视为异类而被驱逐远离朝堂中心。
不过尽管如此,大辽依旧还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幅员上万里,控弦超百万。而且秦刚也想到过:当女真人与蒙古人这两匹饿狼出现的时候,能有一头皮糙肉厚的野牛挡在前面,那也能够算是一个不错的安排。
眼下,便是需要来经营布置好北方“野牛阵”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