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履带碾过浮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血水混着冰渣,从钢梁缝隙里被挤压出来,溅在“虎王”号滚烫的侧甲板上,嗤嗤作响,腾起带着腥气的白烟。
王铁柱半个身子探出炮塔,寒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比不上心头那股烧着的火烫。
桥下,血色江水里,冻在钢架上的工兵遗体,被坦克过桥的震动带起微微晃荡。一张张年轻的脸,泡得发白,凝固着最后咬牙的狠劲。
“操!”
王铁柱猛地缩回炮塔,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装甲内壁上,金属的钝响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他抓起喉部送话器,声音嘶哑得像砂轮磨铁:“全连!给老子碾!往死里碾!一个不留!”
“虎王”巨大的炮管猛地喷出复仇的烈焰!
轰!
远处一个刚冒出头的鬼子机枪巢,连同沙袋和后面的人影,被狂暴的冲击波撕碎、抛起!火光映红了他布满血丝的眼。
后面跟进的“战虎”和装甲车,如同挣脱锁链的钢铁凶兽,履带卷起混合着冻土与暗红冰渣的泥泞,咆哮着冲上对岸,车载机枪泼水般扫向溃退的日军散兵线,惨叫声瞬间被引擎的轰鸣吞没。
步兵们从卡车后厢跳下,挺着刺刀,怒吼着扑入残破的工事,短促激烈的枪声和搏杀声爆豆般响起。
野狼渡,破了!
消息像燎原的火星,顺着无形的电波,瞬间点燃了整个辽西走廊。
几百里外,洮南城头。
一面弹痕累累、边缘被炮火燎得焦黑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终于插上了城楼最高处。
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间,照着一队队灰头土脸却眼神发亮的救国军士兵。
他们在清理最后的抵抗据点,拖走尸体,收敛战友的遗体。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
临时指挥所设在一间半塌的邮局里。电报机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参谋们嗓子全哑了,脸上却带着笑,进进出出传递着各处报捷的消息。
楚天鸣捏着刚刚译出的野狼渡战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上面冰冷的文字,字字都带着冰河里刺骨的血腥气。
工兵营…血肉长桥…孙瘸子…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混杂着尘埃与焦糊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已是一片沉凝的冰海。
他走到大幅作战地图前,洮南的位置,已经被一枚醒目的红色图钉占据。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粗壮的蓝色箭头——那是关东军主力的方向,缓缓向西移动,最终停在辽西走廊狭窄的入口处。
“电令!”
楚天鸣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所有人心里,指挥所瞬间安静下来。
“东线兵团各部:洮南克复,辽西门户已开。全军,休整三日!加固阵地,收拢伤员,补充弹药给养!三天后,目标——走廊!”
“休整?”角落里,一个络腮胡子团长猛地抬头,眼珠子通红,像头刚下山的豹子,“司令!野狼渡的兄弟们血还没凉透!咱这口气正顶在嗓子眼!三天?鬼子能喘三天气!”
楚天鸣没回头,目光依旧钉在地图上那狭窄的咽喉地带,声音冷硬如铁:“饭要一口口吃!走廊是鬼子的绞肉机!没吃饱、没磨快刀,冲进去就是送死!执行命令!”
命令迅速被译成电码,发了出去。
休整的电波刺破风雪,也传到了千里之外,白山黑水深处。
一座背风的山坳,厚厚的积雪几乎掩埋了山脚。风卷着雪沫子,在枯死的树林间打着旋,发出呜呜的鬼叫。
这里却出奇地“热闹”。
没有旗帜,没有号声。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如同从冻土里长出来的铁树,沉默地矗立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抗联战士破烂的靰鞡鞋和单薄的棉衣上结满冰壳,脸上是冻裂的口子和长期饥饿留下的深陷眼窝,但握着老旧步枪、土铳、大刀片子的手,骨节突出,稳得像焊在铁上。
他们旁边,是穿着扒下来的伪军黄皮子、眼神还带着点茫然和新奇的前起义士兵。
再外围,是段鹏带出来的特战队员,装备混杂却精悍逼人,像一群蛰伏在雪里的狼。
几千号人,挤在这避风的山坳里,竟只有寒风刮过树梢的呜咽,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一种沉默的、即将爆发的力量在雪原上凝聚。
段鹏就站在人群最前面,一块半人高的覆雪巨石上。
他没穿大衣,只套着那身极具特色的救国军特战服,寒风灌进去,勾勒出精瘦却铁硬的线条。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眼前这片由苦难、仇恨和新生希望浇铸而成的“兵海”。
鹰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侧后方,递过来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
段鹏接过,入手沉重,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他一层层剥开油布。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凝滞了,几千双眼睛,钉子一样聚焦在他手上。
油布褪尽,一面折叠整齐的军旗露了出来。
深蓝的旗面,像是截取了最深沉的夜空。旗子中央,用粗粝遒劲的白色丝线,绣着一颗硕大的、锋芒毕露的五角星!白星下方,是两把交叉的刺刀,刀尖向下,带着刺破一切黑暗的决绝!
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这蓝底、白星、刺刀。
一股铁与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段鹏双手抓住旗杆。那杆子是用刚砍下的硬木削成,还带着树皮的粗粝和冰冷的潮气。
他猛地将旗杆向冻得梆硬的雪地狠狠一插!
噗!
旗杆入土近尺!蓝底白星旗挣脱束缚,哗啦一声迎着凛冽的北风,猛地抖开、绷直!
旗帜在风雪中猎猎狂舞,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那颗巨大的白星,在灰暗的天穹和茫茫雪野映衬下,刺眼夺目!
山坳里几千人的呼吸,在这一刻同时屏住!死寂!只有旗帜在风中的咆哮!
段鹏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从今天起!”
他独眼扫过雪原上密密麻麻、饱经沧桑却燃烧着火焰的脸庞:
“没有抗联!没有伪军!没有特战队!”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面在风雪中傲然挺立的旗帜:
“只有它!东北抗日救国联军——敌后兵团!”
“轰!”
积蓄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几千个胸膛里爆发出同一个嘶吼,汇聚成一股撼动山岳的声浪,猛地炸开,冲散了漫天风雪!
“杀——!!!”
“杀鬼子——!!!”
“救国!救国!!!”
吼声在山谷间疯狂回荡,撞在岩壁上,激起更大的轰鸣!
起义伪军脸上最后那点茫然被彻底烧尽,只剩下血红的狂热!抗联老兵粗糙的手死死攥着武器,指节捏得发白,浑浊的泪水混着雪水滚下沟壑纵横的脸颊。特战队员绷紧了下颌,眼中寒光爆射!
段鹏任由这复仇的怒涛冲击着自己。直到吼声渐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旗帜猎猎的声响。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熔岩般滚烫的内核:
“地盘,从鬼子手里抢!枪炮,从鬼子手里夺!粮食,从鬼子嘴里抠!活路,用鬼子的血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冻土上:
“我们的命,就钉死在这白山黑水!钉死在这面旗下面!只有一个念想——”
段鹏猛地抽出腰间的驳壳枪,枪口朝天!
“以我热血!复我山河——!!!”
砰!砰!砰!
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撕裂风雪!是誓言!是号角!
“以我热血!复我山河!!!”
几千条喉咙再次爆发出震天的咆哮!吼声直冲云霄!枪刺、大刀、拳头,森林般举起!雪原在沸腾!
授旗仪式简单、粗暴,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队伍迅速动了起来,按预先划分的支队集结。没有繁琐的讲话,只有各支队负责人沙哑急促的口令和部队移动的脚步声。效率高得惊人。
段鹏跳下巨石。鹰眼立刻靠过来,递上一个用防水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狭长皮筒。
“队长,老赵他们豁出命送出来的。”
鹰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敬意。
段鹏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他剥开层层防水布,最后露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硬牛皮图筒。拔掉塞子,倒出一卷厚实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军用地图。
他走到旁边一块稍微平整、覆雪被扫开的岩石旁,将地图缓缓铺开。
鹰眼默契地举起防风马灯,昏黄跳动的灯光下,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河流、铁路、城镇标识显露出来。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上面用各种颜色铅笔标注的符号和注解——堡垒群、永备火力点、雷区、兵营、仓库、秘密交通线…详尽得令人发指。
许多地方,还沾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陈旧血迹,像一枚枚无声的勋章。
这就是东北抗联和地下组织,用无数鲜血和生命,一点点抠出来的关东军东北防御体系核心布防图!
段鹏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划过。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掠过那些代表着死亡陷阱的标注。
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地图的右下方,临近国境线的地方。
那里画着一个极其狰狞的黑色堡垒符号,旁边用日文和汉字混合标注着:虎头要塞。
而在要塞主体结构图的边缘,一片代表山体阴影的斜线区域内,被人用极细的红色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问号。问号旁边,还有两个几乎被血迹模糊掉的小字:
毒牙?
段鹏的指尖,就重重地按在那个小小的红问号上。
“虎头…”
段鹏低语,独眼中寒光流转,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远东第一巨堡…乌龟壳里的毒牙?”
他盯着那个问号,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那阴影深处隐藏的东西。
“队长?”鹰眼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
段鹏没回答。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支从野狼渡日军联队长尸体上搜出来的高级军官钢笔。拧开笔帽,露出尖锐的金属笔尖。
他俯下身,手腕悬在那“毒牙”问号的上方,停了一瞬。
然后,笔尖狠狠落下!
嗤啦!
坚硬的金属笔尖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瞬间穿透了地图的纸张!直接扎进下面垫着的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地图上,那个代表虎头要塞的黑色堡垒符号,连同旁边阴影区的红问号,被这狂暴的一笔,从中间狠狠贯穿!钢笔深深嵌入岩石,笔杆兀自颤动不已!
段鹏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寒风中:
“下一战。”
他盯着那被洞穿的要塞标记。
“碾碎这颗毒牙!”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只有那支插在地图和岩石上的钢笔,还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