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沙沙的噪音,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密营潮湿阴冷的空气里钻来钻去。
段鹏一把扯下耳机,金属外壳砸在覆着青苔的原木桌上,“当”一声脆响,压住了那恼人的背景音。
他盯着那张铺开的、被钢笔狠狠洞穿的虎头要塞地图。
钢笔还插在岩石里,微微震颤,仿佛余怒未消。
“毒牙?”
段鹏的指腹用力碾过那个被血渍晕开的红问号,指关节泛白。
“藏得再深,老子也给你抠出来!”
“队长,
”鹰眼抱着一摞厚厚的、边角卷起的油印文件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最上面几张沾着可疑的深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老底子都在这儿了。抗联、地下党的兄弟,这些年拿命换的。”
段鹏没说话,抓起最上面那份。纸张粗糙发黄,封皮上用毛笔写着几个遒劲却带着悲怆的力透纸背的大字:《满洲敌酋危害评估表》。
他哗啦一声翻开。
密密麻麻的名字、职务、照片、劣迹…触目惊心!照片多是模糊的偷拍,或是从鬼子报纸上剪下来的,带着油墨的臭气。劣迹栏里,字字泣血:
“昭和十二年,指挥讨伐队,屠戮靠山屯,七百余口无一生还…”
“推行‘集团部落’,活埋反抗村民百人…”
“主持‘特别移送’,向七三一部队输送‘马路大’逾三百名…”
段鹏的呼吸渐渐粗重,独眼里的寒光越来越盛,像冰层下点燃的汽油。
他抓起桌上一支红蓝两色铅笔。
红如血,蓝如冰。
他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名单。
一个名字跳进眼底:武田弘一。
照片上是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阴鸷的中年鬼子,军衔:关东军参谋次长。
劣迹栏只有一行字,却重如千钧:“‘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主要制定者与强力推行者。”
红铅笔的笔尖,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狠狠戳在武田弘一的照片上!用力之大,笔尖“啪”地折断!
猩红的蜡屑溅开,像一滴凝固的血,糊住了那双眼镜片后的眼睛。
红标!必杀!
铅笔换到蓝色那头。
段鹏的目光继续向下搜寻,带着审视猎物的精准。
另一个名字映入眼帘:李正源。伪满政府交通课课长。
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穿着笔挺的伪满官服,眉头却锁着深深的郁结,眼神空洞。
备注栏一行小字:“留日学生,其父李翰章(原奉天商会会长)因暗中资助抗联,三年前被关东军秘密逮捕,酷刑致死,对外宣称‘暴病’。”
蓝铅笔的笔尖,在李正源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冷静的圈。
蓝标!策反!
“猎枭!”段鹏头也不抬,声音像两块生铁在摩擦。
“到!”
角落里,一个像块石头般沉默的身影立刻站起。
那是狙击分队队长,外号“鹞子”,眼神锐利得像能刺穿百米外的雪花。
“剃刀!”段鹏又喊。
“在!”
另一个身影幽灵般出现,是渗透分队队长“影子”,整个人仿佛能融进木屋的阴影里。
段鹏将那份《危害评估表》猛地往前一推,手指重重敲在武田弘一那染血的照片上,又点了点李正源的名字。
“红标!蓝标!两个组,立刻动起来!七天!”
段鹏竖起一根手指,独眼扫过鹞子和影子,眼神里的压力能让空气结冰。
“老子只给你们七天!武田弘一的脑袋,老子要挂新京城楼!李正源的路,给老子铺平!”
“是!”
鹞子和影子同时低吼,没有废话,抓起名单转身就消失在密营门口,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
雪,没完没了地下。
哈尔滨的街道盖着厚厚的白毯,死寂中透着一股肃杀。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刺破风雪。
圣索菲亚教堂巨大的墨绿色洋葱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着。
教堂侧面一条僻静的辅路,厚厚的积雪被清理过,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
路旁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阁楼窗户后面,一块深色绒布被撩开一条细缝。
鹞子裹着臃肿的破羊皮袄,整个人缩在阴影里,眼睛贴着高倍瞄准镜的橡胶眼罩。镜筒冰冷的金属,几乎要粘掉眼皮。
瞄准镜的十字线,稳稳地套着教堂侧面那条辅路的入口。
视野里,只有被风吹起的雪沫子,打着旋。
“鹞子哥,真有谱?”
旁边趴着的年轻观察手“山雀”,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霜花,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新人的紧张。
鹞子没吭声,像尊石雕。只有瞄准镜后那只眼睛,眨都不眨。
阁楼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寒气。
一个穿着翻毛羊皮坎肩、满脸深刻皱纹像刀刻斧凿、胡子眉毛都挂着白霜的老头儿钻了进来,是抗联的老交通员“老山参”。
他跺了跺脚上的雪,凑到鹞子旁边,浑浊的老眼也盯着那条空寂的街道。
“错不了。”
老山参的声音嘶哑,带着长白山老林子的土腥味,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是几块冻硬的杂合面饼子。
“这雪,下了一整夜,寅时初停的。”
他用枯树枝般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划拉着。
“瞧见没?这车辙印子,深,均匀,花纹是东洋车那种细密的锯齿纹。昨儿后半夜清雪车刚铲过,这印子就是天亮前留下的。”
他又指向车辙尽头,教堂侧门附近一小片被刻意扫开的空地:“再看那儿。脚印,只有一种!大头皮靴印,很深,旁边几个小脚印是站岗的宪兵,围着车转,不敢踩主位。说明啥?车停这儿,下来的是个大的!而且…”
老山参捻了捻窗台上的灰,“…每天这个时候,教堂顶楼那个小铜钟,会敲六下。钟声一响,这条路上,准保清场!鬼得很!”
鹞子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在冰冷的狙击枪扳机护圈上摩挲了一下。
瞄准镜的视野里,那空寂的街道仿佛有了生命。
车辙印、靴印、扫开的空地…在老猎人眼中,雪地就是一张摊开的供状。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悠远的钟声。
当…当…当…
六下!
钟声余音还在风雪中飘荡,瞄准镜的视野尽头,一辆通体漆黑、方头方脑的轿车,像个幽灵,准时准点,无声地滑入了那条辅路!
车头那个小小的菊花徽章,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黑色…轿车…东洋造…”山雀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轿车稳稳地停在教堂侧门那块扫开的空地上。司机跳下车,小跑着拉开后座车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军用皮靴踏在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印子。接着,一个穿着黄呢子将官大衣、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钻了出来。
正是照片上那个面容阴鸷的男人——武田弘一!
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雪地的冷光,面无表情地整了整大衣领子,快步走向教堂的侧门。
“目标确认!武田弘一!”
鹞子的声音冰冷平稳,像报靶员的读数。十字分划的中心点,稳稳地套住了武田弘一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后脑勺。
食指,轻轻搭上了冰冷的扳机。
哈尔滨道外区,“夜来香”妓院。
门脸儿俗艳的霓虹灯在傍晚的暮色里闪烁,映着肮脏的积雪,透着一股廉价的脂粉气。
二楼最里间,房门紧闭,厚厚的门帘也挡不住劣质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
屋里烟雾缭绕。伪满交通课长李正源歪在铺着大红锦缎的炕桌旁,领口扯开,头发凌乱。
他面前的酒壶已经空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个小小的空酒杯,眼神涣散,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一个穿着艳俗锦缎旗袍、梳着油亮发髻的年轻女人坐在他对面,正是“小翠儿”。
她脸上堆着职业的笑,眼底却藏着机警。她手里拿着个银镯子,用软布慢悠悠地擦拭着,看似随意。
“李爷,今儿这酒劲儿可真大,您慢点儿…”小翠儿声音软糯,像掺了蜜糖。
“大?哈哈…大得好!”
李正源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像困兽,他挥舞着空酒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再大…大得过我爹死的冤屈吗?!暴病?狗屁!关东军的狼狗…活活把他…把他撕了…啃了骨头啊!”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碎瓷四溅!
小翠儿像是被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恐,手里的银镯子却握得更紧了。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李爷…您…您醉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
李正源猛地抓住小翠儿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老子这条命…早他妈不想活了!要不是…要不是我娘还在他们手里…我…我…”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绝望的呜咽,身体像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伏在炕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想反正…想报仇…没门路…”
他破碎的呜咽声,如同濒死的哀鸣,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混着浓烈的酒气和绝望。
小翠儿任由他抓着手腕,脸上职业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她另一只手,悄悄地将那枚擦亮的银镯子,塞进了自己贴身的小袄夹层里。
镯子内侧,一个极细微的刻痕,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
密营木屋里,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几张薄薄的纸片摊在桌上。一张是鹞子送回的观察记录,精确到武田轿车轮胎的花纹型号和教堂侧门宪兵换岗的间隔秒数。
一张是小翠儿通过秘密渠道送出的密报,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狠劲:“目标李正源,家仇刻骨,其母为质,绝望求路,可引!”
段鹏站在桌旁,手里捏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武田弘一那张阴鸷的脸,一张是李正源绝望空洞的眼神。
他身后,是那份摊开的、触目惊心的《危害评估表》,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蓝标记,像一片片凝固的血与冰。
“猎枭”
鹞子像块石头立在阴影里,“剃刀”影子则仿佛不存在,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表明他的位置。
鹰眼守着电台,手指搭在发报键上,等待着。
段鹏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武田弘一那张脸上。照片上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似乎带着嘲弄,嘲笑着这片土地上无尽的苦难。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密营。油灯的火苗被这无形的杀气压得猛地一矮!
段鹏猛地抓起桌上那把从不离身的、刀柄缠着破布、刀刃却雪亮如水的军用匕首!
手腕一翻!
“哆——!!!”
一声闷响!带着千钧之力!
雪亮的匕首,穿透武田弘一的照片,狠狠钉在了厚实的原木桌面上!刀身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刀尖穿透照片上武田的眉心,直没至柄!
照片上武田弘一那张阴鸷的脸,在匕首下扭曲。
段鹏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刮过每个人的骨头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死亡宣判:
“七日之内——”
他盯着那被钉穿眉心的照片,一字一顿:
“送他,去见他的天照大神!”
密营死寂。只有匕首震颤的余音,在冰冷的空气中萦绕,如同死神镰刀挥动前的轻吟。
鹞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扳机护圈。
影子的身影,仿佛彻底融入了木屋的黑暗。
鹰眼的手指,悬在了发报键上方。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向上跳了一下,映亮了段鹏半边脸。那只独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岩浆的冰寒。
墙角的旧收音机,突然沙沙作响,断断续续地飘出一个阴冷、刻板、用日语播报的男声,像是在宣读着什么。
紧接着,一阵沙沙声后,一段凄婉哀怨的日本曲调《荒城之月》的旋律,鬼魅般地在密营里弥漫开来。
这亡国之音,此刻听来,更像是为某人提前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