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的《荒城之月》还在咿咿呀呀地飘,段鹏拔起钉在桌上的匕首。
武田弘一的照片眉心留下个透亮的窟窿。他手指一捻,照片碎屑簌簌落下。
冰冷的命令砸在地上:“名单往下走!下一个!”
鹰眼立刻从那份沉重的《危害评估表》里抽出新的一页。
照片上是个肥头大耳、穿着伪满警服的胖子,油光满面,眼神透着股贪婪的猥琐。
名字:张景禄。职务:滨江省警察厅厅长。
劣迹栏血淋淋:“主持‘思想矫正院’,虐杀抗联被俘人员及进步学生逾百人;敲骨吸髓,强占民财,绰号‘张扒皮’。”
段鹏的视线掠过那些罪行,最后停在备注一行小字上:“每日上午九时,必乘黑色雪佛兰轿车,自宅邸经‘同发巷’前往警察厅办公,风雨无阻。嗜好:怀中常揣一翡翠嘴金烟斗,据传为强夺古董商传家宝,价值连城。”
“红标。必杀。
段鹏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他目光投向角落阴影里一个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年轻人。
那人裹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白茬羊皮袄,脸上冻疮结着黑痂,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原上饿了三天的狼崽子。
“白山,你的枪,憋坏了吧?”
年轻人“白山”无声地踏前半步,羊皮袄下摆带起一股寒气。
他是鹞子新带的徒弟,抗联孤儿,雪地里埋了三天冻掉三根脚趾头都没吭一声的狠角色。
“地点,”段鹏指尖敲在“同发巷”三个字上,“这条死胡同,两百米长,是他必经之路。两边高墙,没岔路。时间,九点整,他下车踩雪地的瞬间。”
他顿了顿,看向鹞子,“用那个。”
鹞子面无表情,转身从木屋最角落一个覆满灰尘、裹着厚厚兽皮的狭长木盒里,取出一杆枪。
枪身老旧,木托磨得油亮,透着一股岁月和硝烟沉淀的沉重。
莫辛纳甘m1891\/30。抗联仅存的几杆老宝贝之一,精度像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枪,交给你。”
鹞子把枪递给白山,声音沙哑如砂纸,“子弹,自己造。”
白山接过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手指微微一颤,随即紧紧握住。
他看向鹞子。鹞子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一个粗陶碗,走到门外。
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他舀了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积雪,放在屋子中央冰冷的泥地上。
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铜模具,打开,露出一个细长的锥形空腔。
白山懂了。他默默解下腰间的水壶,里面是冻成冰坨的凉白开。
他拔出刺刀,一点点撬下冰坨,放进粗陶碗里。
然后,就那么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脱下破手套,露出冻得青紫、布满裂口的手,抓起碗里的冰和雪,用力揉搓!用体温,用摩擦,一点点融化坚冰!
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头缝,针扎一样疼!
白山咬着牙,腮帮子绷出硬棱,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又被寒气冻成冰珠。粗粝的冰雪摩擦着掌心的裂口,血丝混着雪水染红了碗底。
他不管不顾,只是用力地揉!搓!
碗里的冰坨渐渐变小,融化的雪水混着血丝变得浑浊。
白山小心翼翼地将这混合了血水的液体,倒进鹞子放在地上的黄铜模具里。
只倒了浅浅一层底。他端起碗,屏住呼吸,将模具轻轻放在屋外滴水成冰的寒风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密营里静得可怕,只有白山粗重的喘息和屋外寒风鬼哭般的呜咽。
段鹏闭目养神,像块冰冷的岩石。
鹞子用一块鹿皮,一遍遍擦拭着那杆莫辛纳甘的枪管,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
终于,鹞子起身,走到门外。
寒风立刻卷起他的破袄。
他弯腰,从地上拿起那个小小的黄铜模具。打开。
一根长约三寸、通体晶莹剔透、头部极其尖锐、带着细微螺旋纹路的冰锥,静静地躺在模具里。寒气缭绕,像一件完美的水晶工艺品。脆弱,致命。
鹞子捏着冰锥尾部,走回屋,递给白山。冰锥入手,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塞进弹壳,压实。”
鹞子的声音像冻硬的石头,“只有一次机会。枪响,它就得碎。碎在狗汉奸的脑袋里,渣都不剩。”
他指了指白山冻得开裂流血的手,“你的血,混进去了。正好,给他送葬。”
白山没说话,只是用冻僵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根冰冷的死亡之锥,填入一枚特制的空弹壳。压实。
然后,将这枚独一无二的子弹,推进莫辛纳甘冰冷的枪膛。
咔嚓。一声轻响,如同死神叩门。
哈尔滨,同发巷。
天刚蒙蒙亮,雪停了,干冷。
两排高大的俄式砖房夹着这条狭窄的巷子,墙壁斑驳,挂满厚厚的冰溜子,像怪物的獠牙。
巷子地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只有中间被车轮碾出两道肮脏的灰黑色车辙。死寂,连只野猫都没有。
巷口对面,一栋废弃仓库的尖顶阁楼里。
白山像一只巨大的白色壁虎,紧贴在冰冷的瓦片斜坡上。
他身上严严实实覆盖着一条早已冻硬的、沾满灰尘和雪屑的白色破棉褥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黑洞洞的枪口。
身下的积雪,被他体温融化又冻结,形成一层薄冰,让他和屋顶几乎融为一体。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整整三个小时。手脚早已失去知觉,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刺骨的麻木和针扎似的疼痛。睫毛上结满了白霜,每一次眨眼都像有小刀在刮。呼出的白气瞬间在枪管上凝成冰晶。
瞄准镜的十字线,死死锁着巷子另一端,张景禄宅邸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视野里,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时间,像冻住的冰河,流动得极其缓慢。
终于!
嘎吱——
沉重的黑漆大门被两个穿着黑棉袄的保镖推开。一辆漆黑的雪佛兰轿车缓缓滑了出来,轮胎压在雪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
轿车驶入狭窄的同发巷,速度不快。巷子太窄,勉强容一车通过。
白山的手指,轻轻搭上冰冷的扳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所有的寒冷、麻木、疼痛,在这一刻被压缩到极致,只剩下瞄准镜里那个十字线中心点!
轿车在巷子中段缓缓停下。一个保镖跳下车,小跑着拉开后座车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牛皮棉靴伸了出来,靴底沾着点融化的雪泥,踩在巷子中央被车轮反复碾压、冻得无比光滑坚硬、如同镜面般的冰壳上!
就在这靴底落下的瞬间!
张景禄那肥胖臃肿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重心不稳!
滋溜——!
靴底在冰面上一滑!他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嘴里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车门方向歪倒!那颗肥硕的脑袋,正好暴露在车门外侧,左眼位置,对准了阁楼的方向!
就是现在!
白山扣在扳机上的食指,以千分之一秒的决绝,猛地向后一扣!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枪响,瞬间撕裂了同发巷死寂的清晨!声音在狭窄高耸的砖墙间疯狂碰撞、回荡,根本无法分辨来源!
枪响的刹那!
张景禄那颗肥硕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左眼部位,瞬间爆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红的、白的、混着碎骨和冰晶,猛地向后喷溅在冰冷的车门内侧和保镖惊骇欲绝的脸上!
他肥胖的身体像一袋烂土豆,软软地瘫倒下去,上半身还挂在车门外。他怀里,一个东西随着他倒下的动作滑落出来,掉在洁白的雪地上。
那是一只极其精美的翡翠烟斗!通体翠绿欲滴,烟嘴是纯金的,雕着精细的花纹。
此刻,那温润的翡翠斗身,被几滴溅射出来的、尚带着热气的脑浆和鲜血染红,更显妖异。
而烟斗的翡翠斗钵部分,正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穿透的、边缘布满放射状裂纹的小孔!一丝白色的寒气,正从孔洞里袅袅逸出!
“厅长!!!”
保镖的惨嚎撕心裂肺!他惊恐地抬头四顾,巷子两边的高墙如同死神的囚笼,回声还在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子弹来自何方!
“刺客!在那边!”
另一个保镖被巨大的回声误导,指着巷尾的方向,拔出手枪疯了似的追过去!
混乱,只在轿车周围。
巷口墙角阴影里,一个蜷缩在破麻袋片里、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被那掉在雪地里、沾着血污的金光猛地刺了一下。
他像只饿极的老鼠,手脚并用,飞快地爬过去,枯瘦乌黑的手一把抓住那冰冷的金烟嘴,看都没看地上抽搐的尸体和那碎裂的翡翠斗身,死死攥在手心,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口肮脏的积雪堆后面。
“号外!号外!张厅长同发巷遇刺!一枪毙命!”
“惊天惨案!警察厅长横死街头!”
报童嘶哑的叫卖声在哈尔滨寒冷的街头此起彼伏。
伪满控制的《滨江日报》头版,巨大的黑体字标题下,是张景禄倒在车门外血泊中的模糊照片(脸部被刻意遮挡),旁边配着醒目的小标题:“疑遭仇杀?现场遗留珍贵翡翠烟斗残骸!”
报纸被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粗暴地揉成一团,狠狠砸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地板上。
关东军哈尔滨特务机关长办公室。
吉野大佐脸色铁青,像刷了一层白灰。他面前站着几个噤若寒蝉的伪满警察高官和特务头子。
“废物!一群废物!”
吉野的咆哮震得窗户嗡嗡响,“光天化日!厅长毙命!连刺客的影子都摸不到!子弹呢?!弹头呢?!现场就他妈找到点冰渣子!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枪打的?!啊?!”
一个特务头子额头冷汗涔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大…大佐阁下…初步…初步勘验…伤口…非常奇特…入口极小,边缘有…有细微的螺旋撕裂伤…内部…内部破坏力惊人…但…但找不到弹头…只有…只有检测到极微量的…水…水分子残留…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吉野的眼睛像毒蛇。
“像是…冰…冰做的子弹…打进去…化了…”特务头子声音越来越低,自己都觉得荒谬。
“八嘎呀路!”
吉野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了过去!墨汁和碎片四溅!
“冰子弹?!你当是支那的神怪小说吗?!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找出来!再敢用这种鬼话搪塞,统统死啦死啦地!”
特务们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吉野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呜呜的风声。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城市,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冰子弹?荒谬!
但…那找不到的弹头,那诡异的伤口…还有那该死的翡翠烟斗!
他猛地想起民间最近悄然流传的那个可怕说法…
城隍庙残破的戏台子下,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一个穿着破长衫、瞎了一只眼的老说书先生,惊堂木“啪”地一拍,声音嘶哑却带着魔力:
“…列位看官!那张扒皮怎么死的?嘿!报应到了!天降神罚!你们可知道,那七杀碑的传说?”
底下听众伸长了脖子,大气不敢出。
“传说啊,那深山老林里,有块上古留下的石碑!碑上无字,只刻着七道血淋淋的杀痕!专收祸国殃民、罪大恶极的汉奸走狗性命!”
说书先生独眼放光,压低了声音,带着神秘,“这张扒皮,就是那碑上第三道杀痕显灵了!为啥?您想啊,那子弹,冰做的!打进去就化了!这不是凡间手段!那是碑里的寒气,凝成的追魂冰锥啊!专打狗汉奸的天灵盖!”
“那…那翡翠烟斗…”有人颤声问。
“烟斗?”
说书先生嘿嘿冷笑,带着森然,“金烟嘴?那是买命钱!沾了血,被叫花子捡走了!等着瞧吧,下一个,轮到他朱孝坤!那碑上第四道杀痕,可还空着呢!”
“嘶——!”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恐惧和一种隐秘的快意在人群中弥漫。
“翡翠碎,汉奸跪!七杀碑,索命催!”
不知哪个角落,一个小孩用稚嫩的童音,唱起了这两天突然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的顺口溜。
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锥子,扎进每一个听到的汉奸耳朵里。
密营。
白山抱着那杆冰冷的莫辛纳甘,靠着墙角睡着了。
冻伤的手裹着破布,隐隐渗出血迹。
他怀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空弹壳。
桌上,《危害评估表》摊开着。张景禄的名字被猩红的铅笔狠狠划掉,打了个巨大的叉。
段鹏的手指,蘸着粗陶碗里残留的、混着血丝的冰水,在名单上缓缓向下移动。冰水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湿痕。
指尖停下。
新一页。
照片上是个瘦高个,三角眼,鹰钩鼻,穿着笔挺的伪满警服,肩章显示职位更高——奉天市警察厅厅长朱孝坤。
劣迹:“‘治安强化’总指挥,大规模搜捕屠杀爱国志士,手段酷烈,人称‘朱阎王’。”
备注栏一行小字:“极度迷信,尤惧鬼神之说,近日风声鹤唳,深居简出,身边护卫倍增。”
冰水在朱孝坤的名字旁,洇开一小片湿冷的阴影。
段鹏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湿痕上点了点。冰水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他抬起头,独眼望向密营外呼啸的风雪。油灯昏黄的光,将他半边脸映在粗糙的原木墙壁上,影子巨大而摇曳,如同索命的魔神。
“朱…孝…坤…”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像冰碴子摩擦。
墙角的旧收音机,沙沙声又起。这次,断断续续飘出的,是伪满电台播音员故作镇定却难掩惶恐的声音:“…市民勿信谣传…所谓七杀碑纯属无稽之谈…当局已加派警力…确保要员安全…”
段鹏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冰冷,嘲讽。
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把沾着张景禄照片碎屑的匕首。刀尖,在油灯的火苗上缓缓掠过。
火光映着雪亮的刃口,也映着旁边粗陶碗里,那半碗残留的、混合着白山鲜血的冰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未融尽的冰花,像碎裂的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