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双手捧起兵符,青铜虎符在掌中沉甸甸的,透着刺骨的寒意。
符身通体青黑,虎形威严,双目嵌以赤玉,虽历经岁月,仍泛着冷冽的光。
虎背上的错金铭文\"与细柳营为虎符\"清晰可辨,金丝在烛火下微微闪烁。
细看之下,金丝间却渗着斑驳的黑褐色锈迹——那是干涸的血,深深沁入青铜纹理,擦拭不去。
符身凹槽里积着黑垢,像是陈年的血垢混着尘土,指腹摩挲而过,竟隐隐有股铁锈腥气。
“太后……当真要将此符交还陛下? ”苏文嗓音发紧,喉间像是哽了一把沙。
王太后闻言,似笑非笑道:“我一老讴要它干什么?”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案几上一支素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莲心却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人生生掰开过。
“再带句话给田蚡。”太后的声音很轻,却让苏文脊背发寒,“告诉他,他阿姊的玉簪……哀家还替他收着呢。”
她指尖一挑,玉簪在案几上滚了半圈,露出簪尾暗红的斑点——那是干涸的血迹,渗进了玉石的纹理里。
“他阿姊临终前,求哀家照看他……”太后轻笑一声,“可若是他忘了本分,哀家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殿外惊雷炸响,闪电劈落,瞬间照亮太后扔在地上的帛书——田蚡与淮南王使者的密会时间、地点赫然在列。
墨迹犹新,甚至还能看出田蚡亲笔所书的“军饷可挪三成”的字样。
“哀家能让他坐上太尉之位,也能让他跌进永巷的枯井里。”
苏文的指尖颤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料。
他不敢抬头,只盯着织金地毯上的云纹,仿佛那繁复的纹路能吞噬他的恐惧。
殿内铜灯摇曳,光影交错间,他仿佛看见永巷深处那口枯井——黑黢黢的井口,爬满青苔的井壁,还有井底那些无人收敛的骸骨。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滴击打在殿外那株紫檀上,声音竟似千军万马奔腾。
这棵树是当年吕后亲手所植,树干上至今留着几道暗红痕迹——据说是戚夫人被做成人彘那日,吕后用她的血浇灌的。
风雨如晦,紫檀枝叶狂舞,斑驳的树影透过雕花窗棂,在太后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诺。”苏文的额头抵在织金地毯上,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听见太后腰间组玉佩碰撞的声响,那枚先帝所赐的谷纹玉璜正轻轻拍打着错金书刀。
“叮——叮——”,仿若刽子手在试刀,刀刃寒光一闪,便能斩断头颅。
三日后,太尉府“主动”补足了羽林军的军费。
运送钱帛的牛车经过武库时,执金吾发现押车的太尉府掾史面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神涣散,不复往日的风采。
车辙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碾过谁的尸骨。
田蚡称病不朝,闭门谢客,独坐内室,盯着案上那盏青铜雁鱼灯。
灯油将尽,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面容阴晴不定。
灯座上的雁鱼纹饰在摇曳的光影中似要游动起来,鱼目森冷,雁喙尖锐,仿佛随时会扑出灯盏,啄食他的魂魄。
窗外,乌鸦在枯树上嘶哑啼叫,一声比一声凄厉,仿佛在嘲笑着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尉。
“夫君……” 夫人刘氏轻轻推门而入,手捧一碗药汤,热气袅袅上升,却在触及室内凝滞的空气时骤然消散。
她看着丈夫枯坐的背影,指尖微微发抖,药碗里的汤药泛起细小的波纹。
田蚡没有回头,只是盯着灯焰,声音沙哑:“外面……可有风声?”
刘氏咬了咬唇,低声道:“今日又有使者从长乐宫来,说是太后关心夫君病情,特意赐下补药……”
田蚡猛地一颤,手指死死扣住案几边缘,指节泛白。
他缓缓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药呢?”
刘氏眼眶发红,摇了摇头:“妾身……推说夫君刚服过御医的药,不宜混用,暂且收下了。”
田蚡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却又在下一刻僵住。
窗外,一阵冷风卷过,乌鸦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狞笑。
“她不会放过我的……”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透过烛火看见了永巷深处那口枯井。
“当年栗夫人是怎么死的?阿姊又是怎么死的?她连深宫相依相伴的亲姊妹都能下手……我算什么?”
刘氏再也忍不住,跪坐在他身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夫君,不如……我们上书乞骸骨,回封地去?”
田蚡苦笑一声,抬手抚上她的脸,指尖冰凉:“你以为……逃得掉吗?”
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卷竹简,是昨日送来的密报。
上面详细记载了某位郡守“暴毙”的经过,死前也曾称病不出。
刘氏的眼泪终于落下,滴在田蚡的手背上,滚烫如熔铅。
“等吧……” 他收回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等她消气……或者,等下一个倒霉鬼替我去填那口井。”
烛火猛地一跳,终于熄灭,黑暗吞噬了整个内室。
只有乌鸦的叫声依旧在窗外回荡,一声比一声刺耳,像是催命的丧钟。
七日后,光禄勋石建,颤巍巍地捧出了那方银印。
印上的龟钮早已磨得发亮,边角处还残留着未央宫香炉飘落的香灰。
当宦官春陀接过印绶时,石建枯瘦的手指在印纽上多停留了一瞬。
就像当年他第一次从景帝手中接过这方银印时那样,只是那时,掌心沁出的是热汗,而今却是冷汗。
“赐安车驷马,准归故里。”天子的诏令简短得近乎冷漠。
那辆缓缓驶来的安车,漆色、纹饰,甚至轼前悬挂的青铜铃铛,都与当年赐予刘舍的一模一样。
石建踩着锦墩登车时,听见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不知是木材老朽,还是自己这副残躯太过沉重。
归乡途中,石建突然命驭者转向城西。
夕阳下的细柳营旧址,荒草已没过膝盖。
当年森严的辕门只剩两根歪斜的木柱,上面爬满野葛。
一群羽林郎正在演练新阵,玄甲在落日下泛着血色的光。
石建拄着鸠杖走近,靴底碾到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
蹲下身拨开枯草,露出\"周亚夫立\"四个斑驳的篆字,如今被随意丢弃在草丛里,碑面还留着新鲜的马蹄印。
“老丈让让!”
一个满脸稚气的羽林郎纵马掠过,溅起的泥点落在石建的鞋面上。
远处传来喝彩声,石建眯起昏花的老眼望去,只见几个羽林郎正嬉笑着将另一块界碑推倒。
石碑轰然倒地时,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地掠过残破的辕门。
安车重新上路时,石建从袖中抖出一把香灰——今晨他特意从长乐宫香炉里取的。
灰白色的粉末从指缝漏下,被西风吹散在细柳营的荒草间。
车过灞桥,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少府看到的新制铠甲:铁札甲片边缘都打着\"建元六年\"的戳记。
而自己那副景帝亲赐的皮甲,此刻正躺在行囊最底层,甲片间的丝绦早已朽断。
三个月后,石建病逝于家乡。
临终前,他命人将景帝赐的皮甲留给了孙儿——一个刚入选羽林郎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