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项目组的办公室是间简陋的土坯房,里面摆着一张旧木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农具和种子袋。何志成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在门口的水缸里舀了碗水,递给刘正茂:“刘知青,先喝点水,大棚里待久了燥得慌。”
刘正茂接过来喝了一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飞马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何志成。
何志成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抽惯了自己卷的喇叭筒,拿不出手,今天就借光抽你的好烟了。”
“喇叭筒劲儿太冲,我这嗓子真扛不住,”刘正茂笑着拿出火柴,“嚓”一声划亮,给何志成点上烟,自己也叼了一支,才问道:“老何,开春来,大队都种了哪些蔬菜?一共扩了多大面积?”
副大队长亲自给自己点烟,何志成心里那点虚荣心像是被挠了一下,舒坦得很。他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带着点炫耀的口气对刘正茂说:“刘知青,你刚也看了大棚,感觉怎么样?”
“十个大棚,种的全是值钱的反季菜,有特色,有眼光!”刘正茂毫不吝啬地竖起了大拇指。
何志成听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连忙摆手:“有一半是你的功劳!我这老农民,以前哪知道啥大棚种植啊,还不是你引进来的技术,我们才能有今天的成绩,你可是我们的领路人。”这话说得有水平,既没倚老卖老,又恰到好处地拍了个马屁,情商着实不低。
“主要还是你何组长组织得好,社员们肯干,不然再好的技术也落不了地。”刘正茂也顺坡下驴,开启了商业互吹模式。
何志成笑得更欢了,猛吸了口烟才正经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大棚也就到四月下旬,等地里的春菜一成熟,大棚菜就没那么大优势了。为了能接上档,今年我们规划了二百亩地种蔬菜,像白菜、菠菜、空心菜、生菜、萝卜、冬瓜、南瓜、丝瓜、黄瓜、四季豆、豆角、土豆、韭菜、木耳菜、大蒜、葱、姜、莴笋这些都有种。既得保证每天的出货量,又得有多样性,争取让咱们大队成了城里那些大型企业的专属蔬菜基地!”
“老何,你这思路正得很!”刘正茂当即给予肯定,“照你这规划,蔬菜项目今年的收入,肯定能在去年的基础上翻一倍,说不定还能更多!”
何志成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又想起个事儿,问道:“对了刘知青,这大棚到四月底就空出来了,到时候是拆了还是咋处理?总不能让它闲着吧?”
“江边那几百亩沙地,大队今年打算种西瓜,”刘正茂解释道,“不过那地方春天容易涨水,得等春汛过了才能用。所以啊,这大棚正好能派上用场——育西瓜秧。”
他顿了顿,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等洪水退了,把西瓜秧移植到沙地后,就把大棚顶上的薄膜取下来,让大棚里的土地松松土、施施肥,好好养一养,到冬天再重新盖上薄膜,又能接着用,不浪费。”
何志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主意好!那我到四月份就安排人育西瓜秧,提前把土整好,保证不耽误移植。”
“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事儿,得拜托你多费心了!”刘正茂诚恳地说。
“哎,刘知青你这就见外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何志成摆摆手,又热情地问,“对了,要不要带几条黄瓜回去?刚摘的,新鲜!”
“行,那我买几条。”刘正茂笑着说,他向来不占这种小便宜。
“你这说的啥话!”何志成连忙摆手,语气带着点恭维,“你是大队干部,尝尝自家种的黄瓜,哪能要钱啊?传出去别人该说我不懂事了。”
刘正茂也不跟他争,从旁边的篮子里挑了几条品相好的,分别放进上衣两边的口袋里,然后认真地说:“正因为我是干部,才更得按规矩来,不能搞特殊。”说着,他从裤口袋里摸出五毛钱,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笑着摆摆手:“那我先走了,你忙你的。”说完便转身走出了蔬菜项目办公室。
刘正茂原本还想找罗迈透个消息,可转了半天也没见着人影,不知他去了哪里,只好先作罢。
抬手撸开衣袖看了看手表,指针稳稳地指向六点,正是该下班回去吃饭的时候。他沿着田埂抄小路往回走,春日里的田野弥漫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鲜香,几只刚从蜂巢里苏醒的小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打转,时不时停在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上,像是在轻轻亲吻花瓣。西边的夕阳把天空的云朵染成了一片绯红,微风拂过脸颊,带着几分暖意,舒服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这般优美而宁静的环境,让刘正茂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他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亲爱的,你慢慢飞……”这是前世不知什么时候听会的网络歌曲,此刻哼来,倒也应了这春日里自在的景致。
就这么放松着心情,哼着小曲往家走,周遭一片宁静祥和,连空气都仿佛带着甜味。
“刘知青,刘哥!”忽然,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村道上传来。何福营骑着自行车回家,刚拐过一个弯,就猛然看到刘正茂独自一人走在田垄上,连忙捏了刹车,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好奇地挥着手打招呼。
这声喊打断了刘正茂的雅兴,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见何福营正站在自行车旁朝自己笑,便也扬了扬手:“何哥,有事吗?”
何福营几步走到田埂边,脸上带着点急切又期待的神情:“刘知青,代销店那边基本建好了,我就是想再问问,我们真的要按照江麓厂那边的样子来开店吗?”他之前专门去江麓厂参观过,那里的商店不仅面积比县供销社还大,货物更是琳琅满目,齐全得很,他打心底里就想管理这样一家正规又体面的商店。
今天特地找刘正茂确认,何福营心里揣着个小小的期待,就想从刘正茂嘴里听到一句肯定的话。
刘正茂看着他眼里的光,语气坚定地答复:“不仅要像,我们还得比江麓商店办得更好,必须得符合咱们新农村的新形象才行。”
“那太好了!”何福营眼睛一亮,随即又有点犯愁,“可是我们没经验啊,怕搞不好。”他这人性格里带着点爱出风头的劲儿,但工作能力确实不含糊,就是遇到新事难免有点没底。
“这事儿我再琢磨琢磨,”刘正茂说,“明天上午,你到大队办公室来一趟,咱们把代销店的事从头到尾好好探讨探讨,定个章程。”
“哎,好嘞!”何福营连忙应下,又热情地问,“我骑车送你到序伢子家去吧?正好顺道。”
刘正茂摇摇头,笑着说:“不用了,你先回家吧,我想慢慢走,活动活动筋骨。”
何福营也不勉强,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刘正茂继续往前走,心里盘算着代销店的事。他的新房子还在做后期的整装,这段时间,他依旧在序伢子家搭伙,不光是他,这里吃饭的人还真不少:许二娃、王再进、华孝义,再加上帮忙盖房子的泥工和木工,凑在一起就有满满一桌;另一边,华潇春、刘正茂自己、老王、序伢子,再加上搭餐的冯婷、刘子光、袁洪钢、肖长民、李娟,又是满满一桌。
华潇春每天要做这两桌人的三餐,从早忙到晚,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可每次看着儿子那栋一天比一天气派的新房子,心里就甜滋滋的,再累也觉得高兴,浑身都有劲儿。
刘正茂走到序伢子家门口时,院子里已经飘出了饭菜香,晚饭早就做好了。屋里屋外摆着两张大圆桌,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正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就等刘正茂、老王和袁洪钢回来开席。
肖长民正和鹿青说着话,一抬头看见刘正茂进门,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迎上去,脸上带着点急切:“茂哥,总算等到你了!跟你说个事,大队派出去学开车的人,驾照已经拿到手了,你看我是不是可以回市里去开车了?”
刘正茂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他们的技术怎么样?能独自上路开了吗?开车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关系到人命关天,半点马虎不得。”
“嗨,没问题!”肖长民拍着胸脯说,“想当初我们也是刚拿驾照就独自开车,不照样跑长途?大队派去学的那几个伢子,我今天特意让他们单独试了车,稳当得很,肯定没问题。”他心里打着小算盘呢——在大队开车,每天就挣点工分,算下来也就一块钱左右;可要是回市里帮刘正茂开车,每月底薪就有一百块,这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早就不想在大队当这个临时司机了。
一旁的李娟却不乐意了。她和肖长民正处在热恋中,心里眼里都是他,虽说也知道回城里开车收入高,可热恋中的姑娘心思不一样,就想时时刻刻跟心上人待在一起,哪愿意让肖长民离开樟木大队呢?
“肖长民,你看刘正茂这刚进门,水都没喝一口呢,”李娟连忙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嗔怪,“有啥事儿等他歇会儿,喘口气再聊不行吗?”
刘正茂笑了笑,没接话,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烟,先给帮忙盖房子的泥工和木工师傅们挨个散了烟,又拿出火柴给他们点上,才对许二娃说:“二娃舅,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吃吧,不用等我们,我们这桌等老王回来再开席就行。”
许二娃刚点燃烟,吸了一口,摆了摆手说:“不急不急,我们也累了一天,歇会儿再吃,反而更有滋味。”说着,便和旁边的师傅们闲聊起来,屋里的气氛又热闹了几分。
王再进先前正在厨房洗手,手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一出来就瞧见刘正茂进门,他连忙走上前,一把将刘正茂拉到院子角落的石榴树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疑惑地问:“正茂,你那新房子可是两层楼,光楼上楼下的卧室就有六间,怎么我瞅着木匠师傅们就做了三个床、三个衣柜,外加一张书桌?这也太省了吧?”
“王舅,您是不知道,”刘正茂笑着解释,“一楼挨着地面,难免潮湿,我打算先只用二楼。我自己住一间卧室,将来我爸妈来了住一间,再留一间当客房,这就够了。真要是来的人多,二楼住不下,大不了就在一楼卧室打几个临时地铺,对付一晚也没啥。”
王再进点点头,又问:“那你新做的这些家具,打算用什么漆?我得提前备好料,也好安排后面的活计。”
“还是用传统的国漆吧,”刘正茂说,“刷出来看着有质感,显得高级些。”国漆在当时可是高档货,不仅价钱贵,对刷漆师傅的手艺要求也极高,力道不均、厚薄不匀,都出不来那温润亮泽的效果,一般师傅还真不敢接手。
“你放心,漆料你准备好,这活儿我亲自动手!”王再进拍着胸脯保证,眼里满是自信,“保管刷出来油光水滑,让你看着就满意!”
“王舅的手艺,我肯定信得过。”刘正茂笑着应道。他知道王再进是正经拜师学了三年的木匠,手上功夫扎实得很,这点活计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两人正说着,院门口传来动静,袁洪钢带着刘建国走了进来,一抬头就看见刘正茂背对着大门和王再进说话,袁洪钢立马扬声喊道:“茂哥,你在家啊?正好,我这事儿能定了不?我可以回大队了吧?”
刘正茂转过身,见是他俩,故意逗他:“袁哥,急什么?多在杏花大队带带刘建国他们,让他们把技术练得再扎实点不好吗?”
“嗨,不用带了!”袁洪钢大步走过来,嗓门洪亮,“刘建国他们两个现在开得溜着呢,论技术,都快赶上我了!这几天送货全是他们俩轮流开,根本用不上我,我在那儿都快闲出病了。”刘建国和杏花大队另一个新学开车的年轻人,都是刚拿驾照没多久,正是手痒、开车瘾最重的时候,抢着把活儿都包了,倒让袁洪钢落得个清闲。
“行吧,”刘正茂见他是真急着回来,便点头道,“明天你在杏花大队办好交接,就回樟木大队,接肖长民的位置。正好江麓厂那边还想继续借用肖长民一段时间。你回来后,继续当运输队的队长,吴光茂和邢大花还做副队长,你们几个配合着,把运输队的事盯紧点。”
“哎,好嘞!”袁洪钢一听这话,脸上瞬间乐开了花,“那我明天下午就回大队!”
恰在这时,老王扛着锄头下工回来了,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华潇春在厨房门口探了探头,见人都齐了,便扬着嗓子对院子里喊:“都别站着了,人都到齐了,开饭咯!”
晚饭吃得热热闹闹,桌上摆满了家常小菜,有炒青菜、炖土豆、还有一碗喷香的腊肉,是华潇春特意给师傅们加的菜。
饭后,序伢子刚要起身去厨房收拾碗筷,却被刘正茂拉住了。刘正茂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序哥,你带鹿青去厂区的供销社,买一件酒、十斤面条,再买五十片香干,记在我账上,回头我来结。”
正在收拾桌子的华潇春听见了,随口说道:“这些东西家里都有,你又买啥?别乱花钱。”
“妈,这不是给家里买的,是用来送礼的。”刘正茂解释道。
华潇春一听是送礼,便没再多问,只说了句:“当我没说。”
肖长民在一旁听见了,主动站起来说:“买这么多东西,他俩人不好拿,我陪他们一起去吧,正好搭个手。”
“不用拿回这儿来,就放在厂区就行,”刘正茂叮嘱道,“明天早上,青哥搭最早那趟送菜的拖拉机回城,直接从厂区带走方便。”
“成,”肖长民拍了拍肚子,笑着说,“刚才吃得太饱,正好出去走走,消消食。”
他刚要迈步,李娟从屋里追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面盆,拉住他说:“把你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我顺便一起洗了。”
袁洪钢在一旁看了,眼珠一转,也跟着凑热闹,这个滑头麻利地脱下身上沾了不少灰尘的上衣,往李娟的面盆里一丢,嬉皮笑脸地说:“李娟妹子,我今天拉砖,衣服也脏得厉害,麻烦嫂子也帮忙洗一下呗?”
“你自己不会找个女朋友帮你洗啊?”刘子光在一旁打趣道,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袁洪钢也不恼,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没女朋友!”
这话一出口,众人笑得更欢了,刘子光被噎了一下,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正热闹着,谷薇走过来,对刘正茂说:“副大队长,我明天就休息回家了,广播室那边,你早上六点半记得放新闻,别耽误了。”
“放心吧,我记住了,”刘正茂点头应道,“这两天我盯着,保证误不了事,你安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