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地盖在樟木大队的土地上。知青点的土坯房里,鹿青借着窗棂透进的淡淡月光,能隐约看到序伢子家简朴的陈设——墙角堆着半袋红薯,床头挂着打满补丁的旧蚊帐。他蜷缩在硬板床上,鼻尖萦绕着泥土和柴火混合的气息,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漫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而另一边,防空洞里还亮着几点昏黄的煤油灯,刘建国同志和几个帮忙的社员挤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翻身的窸窣声,洞外的虫鸣倒是不知疲倦地唱了一夜。
“咚咚咚、咚咚咚……”
又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像被泼了一层稀释的墨汁,远处的田埂还浸在朦胧的雾气里。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划过5:50分,知青点宿舍那扇有些变形的木门就被人急促地敲响,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肖长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额前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眼角还带着没睡醒的红血丝。他摸索着拉亮头顶昏黄的电灯,灯光下能看到他皱成一团的眉头,他瞥了眼桌子上那只掉了漆的闹钟,时针还差一小格才到六点,一股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他粗着嗓子大骂:“他娘的,谁这么早就吵啊?”声音里满是被惊扰的不耐烦,连带着床板都被他踹得“吱呀”响了一声。
门外传来谷薇怯生生的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细细软软的:“肖司机,麻烦你叫醒刘队长,记得六点半播放新闻。”她站在门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还攥着块没来得及放下的抹布,显然是从女生宿舍里直接过来的,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神情。
平日里,谷薇就像上了发条的钟,每天早上5:50准点起床。天还没亮透,她就会端着水盆去院子里洗漱,冷水激得她打个哆嗦,却也让脑子清醒不少。之后便径直往办公室走,先熟练地生起炉子,让温暖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炉壁,再拿起扫帚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一切收拾妥当,正好到6:30,她便准时坐在收音机前,准备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
今天她轮休,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新闻转播的事,生怕刘正茂睡过头耽误了,便特意起了个大早,一路小跑到知青点来敲门提醒。
“好了,你别敲了,我和他讲。”肖长民不耐烦地对着门外喊,语气里的火气还没消,说完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显然是不想再被打扰。
“不用叫,我醒啦,”里屋传来刘正茂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利落劲儿。他其实早就被敲门声惊醒了,正揉着眼睛坐起来,身上的粗布衣服皱巴巴的,却丝毫不影响他眼神里的清明。
“刘队长,你去办公室吧,我先回家了。”谷薇听到刘正茂的声音,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对着门里轻声说了句,便转身轻轻离开了,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了晨露。
刘正茂麻溜地起床,三下五除二地洗漱完毕。冷水泼在脸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看了看窗外渐亮的天色,知道时间不早了——他要搭第一趟拖拉机回城,必须赶早。于是快步跑到序伢子家,轻轻推开门,叫醒了还在熟睡的鹿青。
送鹿青去蔬菜基地的路上,晨雾还没散尽,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踩上去湿漉漉的。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刘正茂看了眼身边的鹿青,叮嘱道:“青哥,你回城后,在赵明慧那里领一辆自行车,带上酒和面条、香干,送到杨从先家里去,自行车放在他家,给他骑。”他语气沉稳,眼神里带着几分考量。
鹿青脚步顿了顿,眉头微蹙,问道:“万一他不收自行车,我怎么处理?”
刘正茂嘴角勾了勾,心里早有打算,他拍了拍鹿青的胳膊:“你就讲我借给他骑一段时间,等我回城后,会去他家拿。”他心里是真想交好杨从先这个朋友,这些东西就算是先期的一点心意,也算不得什么。
鹿青点点头,应道:“等办好钱岱主任的事后,我就去杨从先家。”
到了蔬菜基地,远远就看到邢大花正指挥着几个社员给菜地浇水,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劳动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沾着点泥星子,却显得格外精神。刘正茂走上前,把安排鹿青搭车的事跟她说了,邢大花爽朗地应下来:“放心吧刘队长,保证安排妥当!”
处理好鹿青回城的事,刘正茂不敢耽搁,迈开大步往办公室赶。清晨的阳光已经穿透薄雾,洒在田埂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新的一天工作,就此拉开了序幕。
转播完早间新闻,墙上的挂钟刚指向七点。刘正茂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快步往序伢子家赶。序伢子家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炊烟,一进门就闻到了玉米糊糊的香味,他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饭,又在八点之前准时回到了办公室,桌上的搪瓷缸已经被谷薇提前灌满了热水,冒着热气。
从去年五月份起,何福营被刘正茂启用后,人生仿佛真的开了挂。想起高中毕业那会儿,何福营还是个穿着干净白衬衫、梳着整齐头发的小伙子,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作为大队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他总觉得自己前途无量,走路都带着股意气风发的劲儿。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回家后,大队不仅没给他安排像样的职位,还让他和普通社员一样下地干活,顶着烈日锄草,踩着泥泞插秧。那份失落和挫败,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好一阵子都提不起精神。
毕竟那时他还不到十八岁,心志还没成熟。运动一来,他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先是揣着几个窝窝头跑到县里,加入了造反组织,后来又跟着一群人爬火车去搞串联。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开,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他觉得自己见了大世面,心里的那点不甘又翻腾起来。
回到大队,他便组织起本地人造反,成了红卫兵的头头,凭着一股子冲劲,还用学来的那些造反派手段,把当时的大队支书给搞垮了。可没等他高兴多久,新支书罗迈接任后,根本没把他这个“功臣”放在眼里,不仅没给个一官半职,反而把他晾在一边,让他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后来国家强力压制造反派的混乱行为,何福营的“风光”日子也到头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渐渐看透了似的,开始变得颓废起来——头发留得老长,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衣服也总是皱巴巴的,整天没精打采。后来他投靠到公社那个出了名的整人专家敖淌梅门下,成了她手里的一把枪,帮着她做了不少整人的事,脸上也渐渐没了年轻人该有的光彩。
直到刘正茂在樟木大队得势,他不拘一格,一眼就看中了何福营身上的那股机灵劲儿和干事的冲劲,果断起用了他。这下,何福营像是枯木逢春,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他卯足了劲,发挥自己的能力,先是把大队宣传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后来又一手把销售部从无到有办了起来,看着销售部一天天壮大,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眼里的光又重新亮了。
自从当了销售部长,何福营更是像上了弦,跑前跑后,硬生生让销售部从最初的一个小摊子,发展成了像模像样的部门。经过半年的运营,销售部的收入虽然还赶不上厂区,但也成了大队的第二大收入来源,这让他心里既自豪又有了新的盼头。
即便如此,何福营心里还是有点遗憾——销售部只有周末开放日才营业,平时连个固定的办公室和营业场所都没有,总觉得少了点根基。
所以当刘正茂告诉他,大队要办代销店,还要建个大面积的营业间时,何福营简直高兴坏了。他特意跑到江麓商店去考察了好几次,看人家怎么布置货架,怎么招呼顾客,回来就拉着刘昌明要人,自己则没日没夜地盯在工地上,亲自指挥、辅导,短短十几天,一栋三百平方米的红砖毛坯房就拔地而起,站在房子前,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将来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想到销售部即将有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和宽敞的营业场地,何福营心里就按捺不住地激动。这天一早,他特意换上了件相对整齐的衣服,头发也梳理了一下,比平时精神了不少,依约早早地来到办公室等候刘正茂,心里盘算着各种关于成立代销店的想法,就等着听刘正茂的具体安排了。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办公室窗户上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刘正茂吃过早饭回到办公室时,一眼就看见何福营已经坐在靠墙的木椅上等着了。他穿着件半旧的蓝色卡其布褂子,袖口磨得有些发白,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见刘正茂进来,连忙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吱呀”一声轻响。
“何哥,你到得这么早。”刘正茂站在门口,顺手掸了掸裤腿上的尘土,脸上带着刚吃过早饭的温和笑意。
“怕你有别的事耽搁,我就先来等着了。”何福营咧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眼神里却藏着几分焦灼,说话时不自觉地搓了搓手。
“我还没去看,这么快就把代销店建好了?”刘正茂走到自己的木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热水,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建好了红砖毛坯房,估摸着面积差不多有四百平方米呢。”何福营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里带着点兴奋,随即又垮下脸,“就是太大了,我这心里直打鼓,真担心县供销社那边给不了这么多货物,到时候空荡荡的可咋整?”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自己的大腿,显然这事儿让他寝食难安。
“县供销社那边肯定不会给太多东西,”刘正茂放下搪瓷缸,语气笃定,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们能同意咱们开店,就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剩下的事,咱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可这么大的面积,真得摆上满满当当的货物才行啊!”何福营见刘正茂说得轻松,急得提高了音量,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到时候要是货不够,人家来了一看,不像样不说,还得让人笑话咱们大队没本事。”
“何哥,我打算让代销店赶在五一劳动节正式营业。”刘正茂没接他的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再进城去学学经验,就照着江麓商店的模式来,顺便去考察一下中山国存列馆、友谊商店、南门百货商店还有塘东百货店,看看人家是怎么管理的,货物又是怎么陈列的,然后你自己拿主意,定咱们代销店的经营模式。”
他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句地说:“这次开店,全由你做主,我们都不插手。但大队有三个要求:第一,不能出任何经济问题,一分一毫都得清清楚楚;第二,必须赢利,得给大队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第三,要搞科学管理,不能像以前那样乱糟糟的。”这番话,是他代表大队做出的决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
“刘知青,我……我真没经验啊。”何福营听着这沉甸甸的责任,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么大的店,我怕搞砸了,辜负了大队的信任。”他低着头,手指使劲绞着衣角,肩膀都垮了下来。
“何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刘正茂看着他,故意板起脸,用了激将法,“放眼整个樟木大队,我思来想去,就你最适合负责这代销店的事。你要是不愿意接,那大队也只能换刘子光来干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嘿,什么事是我何福营干不了的?”话音刚落,罗迈就掀着门帘走了进来,他穿着件灰色的干部服,领口系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惯有的爽朗,显然是刚好听了个话尾,嗓门又亮又脆。
“大队正打算委派何部长领头开办代销店,他还在这儿犹豫呢。”刘正茂转头看向罗迈,语气平淡地解释道。
“不就是开个代销店嘛,多大点事儿?”罗迈走到何福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啊,何福营,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去哪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代销店,面积比县供销社还大两倍呢!”何福营抬起头,看着罗迈,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想被理解的急切。
“什么?比县供销社还大?”罗迈这下是真惊讶了,眼睛瞪得溜圆,转头看向刘正茂,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那这规模,都能算百货店了吧?”
刘正茂没理会罗迈的惊讶,目光重新落回何福营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强势:“何哥,你就给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时间可不等人,从现在算起,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时间,不光要做柜台、培训营业员,还有一堆杂事,大队耗不起。”
对何福营来说,这哪里是犹豫,分明是心里的那点胆怯在作祟。可转念一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能证明自己的本事,能让别人看看他何福营不是只会瞎混的人,这样的机会,怎能轻易放弃?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的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我干!不过……你到时候可得多指点指点我。”
“指点谈不上,”刘正茂摇了摇头,随即话锋一转,给出了实际的办法,“但我姐姐那边或许能给你些经验。这样,你从大队里挑四个品德可靠、手脚麻利的社员当营业员,派他们去江麓商店实习半个月,你也跟着去取经,尽快把咱们代销店的模式定下来。然后让刘昌民赶紧安排人做柜台,对了,还得从里面隔出办公室和仓库,这些都得抓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条理清晰。
“行,我今天就开始着手办这些事!”何福营只觉得浑身的劲儿都涌了上来,先前的焦虑被这股冲劲取代,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又被带得“吱呀”响了一声。
刘正茂点点头,伸手拿起桌上那部黑色的摇柄电话,摇了几下,接通了江麓厂毛处长的线。他对着话筒,把樟木大队准备办代销店,想请江麓厂帮忙培训几个营业员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语气诚恳又客气。
电话那头的毛处长倒是爽快,没多犹豫就答应了:“这事儿简单,我会安排下去,你让他们直接去找刘阳云店长就行,她会看着安排的。”
“那可太谢谢毛处长支持了,麻烦您了,再见!”刘正茂笑着道谢,放下电话,又对何福营说,“江麓那边都衔接好了,你直接去找刘阳云店长就行。对了,钱岱主任的亲戚王菲菲,你记得把她招进来当营业员。”
何福营此刻已是干劲十足,他站起身,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我这就去组织人,要是还有啥问题,我再来找你请教!”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跑,脚步又快又急,差点被门口的门槛绊了一下。
“刘知青,你多担待担待,”罗迈看着何福营风风火火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替他解释,“他这人就这样,一着急就毛毛躁躁的,其实干活还是靠谱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