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西洲城
午后阳光有些灼热,尘土味儿混着牲口气息飘荡在街巷里。
茶摊炉子烧得正旺,热气腾腾。路边小摊的大锅里冒着白烟,吆喝声夹杂着讨价还价。
几个短衫汉子蹲在屋檐下吃面,汤水淋漓。
巷子深处,一个精瘦汉子被人从一间杂货铺里推搡出来,口里骂骂咧咧:“晦气!老东西不识抬举!”他眼神凶狠,手已按向腰后短匕。
这时,街角转出两名身着圣道院制式浅灰劲装的青年,袖口绣着金色的天平纹样,这便是——西洲巡城卫。
为首青年目光如电,扫向那汉子按在腰间的手。
汉子像被针刺了一下,凶戾瞬间冻结,讪讪松开手,低咒着挤入人群,飞快消失。
“张老伯,无事?”青年扬声问。
铺里老头探出头,连连作揖:“无事无事!多谢卫使!”
青年点头,未多言,带着同伴继续巡街。
市井人声嘈杂,透着股粗糙的活气。这与多年前那个白日里亦门户紧闭、阴影中刀光隐现的西州,判若云泥。
数百里外,圣道院。
灵气氤氲的山谷,被一层无形的强大结界笼罩,隔绝了外界的燥烈。
奇峰飞瀑之下,开阔的演武场上,数百名弟子正演练战阵。拳脚呼啸,兵器交击的金石之音不绝于耳,间或响起叶雷龙与乔洪响亮的指导。
不远处静修台上,弟子盘膝吐纳,周身气息涌动,引动四周草木微光。
朝气蓬勃,生机盎然。圣道之基,于此凝结。
而圣道院最深处的核心区域,依山而建的古老大殿。殿门厚重,刻满古拙符文,推开时发出低沉悠长的摩擦声。阳光穿过高窗,在冰凉的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光斑。
殿内空旷异常。
中央古朴的巨大石案,摆放着数张同样材质的宽大石凳。
曾经,这些石凳上坐着的,是那位小九亦师亦父的通天神槐——淮南,以及追随淮南守护封印、最终壮烈祭阵的一众圣道长老——天元、赤炎、蒋月……他们的气息早已在此地消散。
如今,这冰冷的石凳上坐着的,是拓熊海、岁桉、岁欢、万云霄、文罗、明释子、柯凡,还有几张空着的——其中两处,那是留给院长景帆,以及那个在几人心中,已经逝去数年之人的。
八人围坐,见叶雷龙与乔洪,曹尹三人进来坐下后,殿内气氛变得些许沉重。
阳光斜照中,细微的尘埃在光束里浮动,清晰可见。
没人说话。
拓熊海身躯雄壮如铁塔,即使坐着也高出旁人一截。
他双臂抱胸,浓眉紧锁,赤红如火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光滑的石案,仿佛要将它烧穿。周身隐而不发的凶悍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粘稠了几分。
岁桉一身白衣,靠在石椅背上,清俊的脸庞没什么表情,膝上那古扇依旧横放着。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殿外葱郁的山色间,似乎对殿内凝滞的气氛不甚在意。
旁边的岁欢也一改往日活泼,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案边缘划着浅浅的印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天佛神教三位,坐于一排。文罗和尚脸上惯常的促狭笑容消失不见,难得沉静,手中捻着一串青玉佛珠,却忘了转动。明释子则干脆闭目,面沉如水。最年轻的柯凡,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在虚空中无意识地勾画着什么阵纹线条,心神明显不在此处。
万云霄独坐一侧。这位九元门的三眼金雕一族的少主,也是面容冷峻。此刻,他一对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却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大半瞳孔里的光芒,偶尔眼皮微抬,视线迅速在其他几人身上掠过,若有所思。那转动的眼珠,在空旷沉寂的大殿里,显出一丝与众人不同的…活络?
沉默仍在发酵,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
拓熊海终于按捺不住。他重重一掌拍在石案上,沉闷的声响在殿内荡开回音,震得众人心头一凛。他抬眼,环视一圈,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声音洪亮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
“都哑巴了?!景帆院长在皇都!景…景兄弟他……”
“景兄弟”三个字出口,拓熊海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终究哽在喉咙里,化作一股沉闷的悲意。
这头狂暴的魔神,眼中竟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迷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情绪硬压下去,语速更快,也更粗粝:
“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那地方现在靠阵法撑着,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谁都不知道下一次动荡什么时候来!院里几千号弟子指着谁?圣道院这块金字招牌不能倒!眼下的情况是…群龙无首!”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个人:“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有人站出来,暂代景帆院长之位!扛起这副担子!今天,就在这儿!推个人出来!”
话音落下,殿内重归死寂。
众人表情各异。
空气,比石凳更冰凉。
需要有人扛起来。可这位置…这位置曾坐过那位以命护道的圣人。它太重了。拓熊海说得对,但推谁?压得住吗?压得住万云霄那若有若无的心思?压得住各脉背后那些同为圣人的教尊们的意志?压得住那沉浮万古的西海封印?压得住……这重建圣道背后,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阳光偏移,殿中光线越发黯淡。石凳上的人影,被拉得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