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
“唉。”
苏沉背倚星图,漫不经心地转着一只浑天仪,“玄宸令在我手里,竟毫无用处,到头来,连个枭目也查不明白。不如去守西南,至少宁焕那小子的套路我都熟,这次去,应该半年就能打死他……”
安静,无人回应。
“你说呢?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要不要……”苏沉侧目,看向一旁翻阅古籍的裴子瑜,“裴二,我问你呢。”
“干嘛问我啊???”被点了名,裴子瑜才终于不再装死,怒斥道,“你在这念叨半天了,到底来干嘛的啊?”
苏沉虚心道:“我主要还是想问你子午蛊的事。”
“子午蛊的事,老师不都跟你说明白了吗?”
“……我知道。”苏沉闷闷道,“我就是想再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能离开长安一两年?能活,不太影响体力,还能带带兵,打打仗。”
“你当我是神仙啊?”裴子瑜没好气道,“要啥有啥?”
“真的没有么?”苏沉仍不死心。
“没有。”裴子瑜道,“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你怎么还不明白?什么玄宸令,枭目,北狄,大理,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老师只交代了你一件事,就是让龙椅上那个安安分分的听老师的话。你当初拜师时,不就是这么毛遂自荐的么?”
“可是……”苏沉欲言又止。
“没有可是!”裴子瑜打断了他,“难道你不去带兵,大巍就没能打胜仗的英武将领了?”
言之有理,苏沉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老师让你在哪,你就好好待在哪。别成日异想天开,擅自行动。”
苏沉盯着裴子瑜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裴二,你对老茄子这么死心塌地是为什么?”
“弟子事师,天经地义。”裴子瑜振袖冷哼,“像你这种不尊师道的,一般都叫逆徒。”
苏沉一面摩挲着下巴,一面端详裴子瑜:“我看你也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对官途前程都没什么兴致,就爱躲在屋子里搞些古怪。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和凌念怀那种人走到一路的?”
裴子瑜道:“关你什么事!”
苏沉继续思忖道:“小时候你连你爹的话都听不进去,成日跟在凌念怀身边,倒是言听计从,指哪打哪的。你该不会是……”
裴子瑜的目光阴沉地扫了过来:“……我劝你三思后再开口。”
苏沉道:“太傅大人的私生子?”
裴子瑜一书卷砸了过来。
苏沉偏头避开,书简擦着耳畔掠过,裴子瑜一击不中,愈发怒不可遏:“你会算年岁吗??”
苏沉道:“你今年二十五,太傅四十八,二十三得子。也并无不可。”
“我要杀了你。”裴子瑜抄起另一卷竹简,怒气腾腾的冲了过来,“我一定要杀了你。”
“息怒息怒!”苏沉急忙绕着书案躲,“玩笑罢了!我就是想知道,你又不走仕途,怎会拜师太傅门下。”
问及此,裴子瑜面上怒容如潮水退去,转而浮起几分矜傲:“你以为谁都跟你似得,是跪着求着进的凌府?”
苏沉挑眉:“那你是?爬进去的?跳进去的?”见裴子瑜脸色骤变,还促狭补了句,“翻着跟头进去的?”
越说越离谱,裴子瑜忍无可忍:“你当我是街口卖艺的猢狲?”
他忽地理正衣冠,下巴微扬,连嗓音都端出三分清贵:“恩师看中了我的天资,亲临裴府。”
他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主动将年仅八岁的我收为学生。”
说罢眼风一扫,脸上就差明晃晃写着,
[你也配和我比?]
虽说太傅门生遍及朝野,但那些都只是官场上拜个名头的“学生”,若论真传弟子,他裴子瑜可是第一个。真要排资论辈,当年东宫太子都要叫他一声师兄。
他本意吹嘘,不料苏沉听完却是满脸同情:“那老茄子惯常拿学生当牲口用的。你这么早就被盯上了?真可怜……”
裴子瑜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过不得不说,眼光真毒。”苏沉又看向裴子瑜,连连点头,“早早就看出了你的用途。”
这厮存心气他来的吧?裴子瑜说他不过,索性扭头不理:“哼。”
他启蒙早,却无心学业,自打会识字便只爱看《梦溪笔谈》《天工开物》之类的闲书。课业却是不精,好些官宦子弟八岁时都能吟诗作对了,他却连《论语》都背不利索。
他在房中捣鼓的那些怪把式,三天两头炸了,时常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的,就连下人也恨不得绕着道走。
裴相虽是晚来得子,见其终日钻研奇技淫巧,也早断了他继业的念想。成日里念叨着“惯子如杀子”,只当他是被慈母惯坏的孽障。
不论旁人怎么说,裴子瑜只是觉得做那些方块字的学问无趣,纯粹的消磨时光。
可若不能识乾坤之大,这一生算是白来一趟。
他不懂,自己的想法明明是那么寻常,可身边的人却全拿他当异类。
算了。
小小的裴子瑜心想。
无人理解他又怎样?《论语》不是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命都可以不要,何况只是孤单呢?
之后,忽然有一天,门扉忽被推开,紫袍玉带的身影逆光而立。
国子监那位极负盛名的大儒走进了他的房间。
裴子瑜当他又是父亲请来劝学的先生,便埋头不理。
而那道瘦削身影只是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笔记和演算纸,坐在他的书案旁,静静的看了一下午。
三个时辰后,裴子瑜见他迟迟不走,终于忍不住道:“你能看懂吗?”
“看不太懂。”那人缓缓摇头,却含笑道,“我府中还有一屋子看不懂的书,你想不想看?”
裴子瑜怔住了。他早已习惯了早已习惯了世人的目光,见惯了那些不懂他,便诋毁他议论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遇到这般坦然承认“不懂”,还虚心接纳他的人。
是凌太傅肯定了他的成就,赞誉了他的天赋,收他做了亲传弟子。之后,甚至连带着父亲也一改从前的态度,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不懂他,却为他开路,给了他一片能够自由翱翔的天空。
再造之恩也不过如此。
所以拿他当牲口用又如何呢?尽管驱策便是。
刀山火海,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