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也是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钦天监里唉声叹气的徒耗光阴,既然问不出子午蛊的偏门解法,便起身准备离开。
衣袂刚拂过门槛,却见小太监疾步而来,喘着气道:“苏大人!陛下急召紫宸殿议事!”
裴子瑜掸了掸书简上不存在的灰,趁机小声揶揄:“瞧见没?这才是你的正经差事。”
苏沉一怔:“不是,我才从那过来啊……”
你俩大白天的……
裴子瑜揶揄不成自己先泛红了耳根,嘴上却仍不饶人道:“陛下春秋鼎盛,乃社稷之福,让你去你就快去。别赖在我这。”
苏沉自个儿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耸耸肩,讪讪离去。
*
苏沉再回紫宸殿御书房,只见罗极柊垂首立在御案前三步处,邹明正悄无声息地为帝王续上参茶。
苏沉敛袍行见君之礼:“臣苏沉参见陛下。”
“先生免礼。近前说话。”
李致说完,指尖叩了叩案上宣纸,罗极柊即刻会意,上前几步取了那纸页,捧至苏沉面前:“苏大人,近期坊间流传一首反诗,请您先过目。”
苏沉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
苏堤春深锁画船,沉香烬暖染龙衫。祸连边塞连年乱,国运不如殿前欢。
……
罗极柊立在一旁,正欲抬手指向每一句诗句的第一个字——
“藏头诗。”苏沉喃喃道,抬头问,“不知罗大人,何处所得?”
罗极柊暗自心惊,他原以为苏沉见诗必怒,却见对方眸中竟掠过一丝亮光,仿佛猎鹰嗅见血味。
虽是不解,罗极柊拭了拭额角,答道:“眼下扣押了几人,皆说是在茶楼拾得残页,不知作者来历。”
是枭目。
苏沉眼底骤亮,看向李致,四目相对,李致眸子里却不见欣喜,反而有些阴郁。
“陛下。”苏沉突然躬身,“臣请往通政司与虞大人共商对策。”
?找通政司做什么?罗极柊侧目。
“不必,就在这里商议。”李致沉声道,“邹明,去通政司传虞照青来。”
邹明应声退下。
苏沉在诗中被指名道姓的骂,罗极柊见他脸上不见分毫紧张,再忍不住提醒:“苏大人……这……这诗是冲您来的啊!”
“哦……对……对对。”苏沉仿佛才抓住重点似得,愣怔着想了想,不解道,“怎么了吗?”
?
“这……您……您……”罗极柊支吾了半天,转向御座时声音发颤,“陛下!臣只怕这反诗早已流传开来,如今即便严禁,也难掩悠悠之口啊。”
听出罗极柊语气的恐慌,苏沉这才再次看向手中的四句诗,即便听过湛王旧事,苏沉仍不太明白,明明只是一些方块字,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威慑力呢?
李致到底比苏沉清楚其中厉害,脸色有些凝重:“依罗卿之见,该如何应对?”
罗极柊道:“陛下,这段时日长安城风声鹤唳,坊间流言四起,先前便有人暗传……暗传……”
他不敢说下去。
“只管说。”李致不耐烦道。
罗极柊急忙跪下,以额贴地,才敢将那话说出口:“暗传[二龙相争,天降灾祸]!”
这俨然是将战乱归咎于今上夺位不正,残害手足,惹怒上天降祸大巍了。
罗极柊不敢深入解释,只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又出了这种反诗,恰似火上浇油。百姓愚昧,最易受这等诛心之语煽动,若激起民愤,恐生大乱啊陛下!所以,臣认为,眼下应将苏大人送走,以求平息这场风波。”
离开长安……
苏沉从纸页上抬眼,再次望向御座之上的李致。
其实罗大人考虑是不错的,只是他不知,龙椅上的天子和他早已被子午蛊紧紧缚在一起。
是李致用余寿折半为代价,日日夜夜以精血滋养,才换得他苏沉如今还能安然站在这紫宸殿中。
即便是裴子瑜那般精通奇门之术的人,也没有将这子午蛊分离而保苏沉无恙的法子。
久离长安,对苏沉而言便是一个字,死,李致自是不会允准,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罗极柊以为天子会错了意才如此震怒,忙道:“陛下息怒,臣并非是指将苏大人交给北狄,只是暂且外派些时日,至少避开这风口浪尖……”
“朕说了,不可能。”李致打断他的话,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苏沉哪里也不去。”
罗极柊顿时语塞,他悄悄抬眼,看看面色铁青的皇帝,又看看神色平静的苏沉,心里泛起嘀咕来。
这反诗写的有头有眼的,难道是真的?
……所以先前立君后那番话……啊……不能细想……不能再细想了。罗极柊面色如纸,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沉无声地给李致递了个眼神。
“起来吧。”接到那眼神的李致语气缓和了一些,“此事,还需与裴相,太傅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是,谢陛下。”罗极柊起身。
此时,门外恰巧传来了通传声:“通政司使虞照青觐见。”
值此动荡之际,最令人忧心的莫过于地方势力趁乱生变。
好在有虞照青坐镇通政司,监督各州府动向,传达朝廷诏令,将兵马粮草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罗极柊对虞照青固然是敬佩的,可也想不通这件事跟通政司能有什么关系?
通传声后不久,一身月白色官袍的虞照青垂眸而入。
“微臣参见陛下。”虞照青抬手行礼。
……
一想到上一世苏沉与这人在西南亲密无间同榻而眠,李致就连牙关都发酸。
他素来将这人的名字死死压在心底最晦暗处,往日里他是能不想就不想,能不听就不听,更遑论见了。
可此时人已站在他跟前,李致也趁这难得机会,对他用挑刺的眼光上下端详起来。
立在御案前文臣低垂着头行礼,广袖垂落,露出清瘦腕骨。站姿笔挺,宛若一枝带雪的白梅骤然绽放在沉闷的殿宇中。
光是站在那,空气中都仿佛萦绕起书卷冷香交织的气息。
这还没看到脸,李致已经越看越不是滋味,不想再看下去了:“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