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位手足,相当于一些关怀和需要得不到满足,从此活在世上孤立无援孤苦伶仃,像身体被砍走一半,灵魂也一分为二。
凌沉不想对味忍假以辞色,可是他要明白痛苦不是一朝一夕能分解的,遗忘过往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天生熟能生巧的,然而这偏偏又是一招基本生存技能。
学得快的人拿起放下轻松自如,大不了把这当作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日必将造化弄人被人踩在脚下蹂躏,为此付出精力和时间,徒增苦恼和忧愁是不明智的做法,死人已逝,再怎么样泪奔也无济于事,上天在这个世界没有好生之德。
学得坏的人无以为凭,攀援不到正确处理至交死亡的情感,也就毫无志趣可言,这是要自己感悟的,若是慢慢寻找,得爬山涉水翻山越岭,也许得等走过千山万水,真相才会浮出水面。
不怒自威的船长,眼睛深陷在山竹的身上拔不出来,仿佛已经牵肠挂肚,假以时日一拉扯出来,山竹将被大卸八块。
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冷静和包含温度,船长真情流露,他轻声细语,生怕打扰到死者的安宁,“各位,打算怎么处置山竹,就这么放着的做法不好。”
这一刻,不知所措的味忍散漫茫然的眼神突然聚焦,落在山竹冰冷僵硬的脸上,好像要用他炽热的目光为山竹冰封的俊颜解冻。
柔和的清风揉动他的脸颊,揉不醒长睡不起的人,便不饶人安宁,扑棱扑棱翅膀兀自遄飞了,翅膀在微光下闪着皓白的光辉。
一辈子的感伤立时三刻,猝然雪崩。
寒冷的大雪无情的将人掩埋在冰天雪地里,与温暖隔绝开。
味忍舌尖唇畔被花椒麻痹了,他的嘴开开合合,好像出了海水总吐白色小泡泡的螃蟹的嘴巴,默默地念着:不行不行~不许外人谁教和自作主张,他和山竹相遇就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而不是巧合,让他一个人多陪味忍待会儿也好呀!
箫飒站在一边,望着大海,船已经开到发际线了,两岸风光无限,像荒郊野岭,像青翠的稻田地,事实上它们是数不尽的沉船、数不胜数的尸体和诉不尽的沉重感。
寥寥无几的船上风化的旗帜和烂帆布在风中摇曳,指引着同一个方向,像立正的战士向他们敬礼,为他们保驾护航,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他心安理得多了。
凌沉神情凛然,他不顾及山竹异常错乱的思绪,悄悄的和船长商量如何处理山竹的事宜。
他想既然他是三人中唯一一个理智的人,就该一力承担起这份工作并踏踏实实做好,或许味忍见不到山竹了,心情会好点。
大家是被咆哮的烈火逼到这种份上的,船长不同意,只要回想起檩条屋椽上的瓦片被风浪摇撼,风浪大火怎么迫使屋子四分五裂,所有人不都是敬畏的,而是惊魂未定的。
一致决定,不用火烧,该用海葬,海葬是最司空见惯的方法,对死者没有不尊重一说,亡海比外海还可怜,没有一寸的土壤,怎么埋葬死者的骨头呢!
这么做是没有办法的,船长下令几位人高马大肌肉发达的海盗把山竹抬起来,凌沉吩咐另外的海盗把味忍摁住。
箫飒是个成年人了,凌沉认为不用禁锢他的手脚,他做事没味忍莽撞,只是一个人安静的抹眼泪,他当了山竹几十天的师父,想起他日的师徒之情在此被扼断,心烦意乱。
山竹心愿落空,不肯乖乖就范,他目光凶狠懔然警惕,像一条喙硬得发光的器宇轩昂的雄鹰。
他心乱如麻,不顾一切要拦住把山竹瘦弱的身体抬起来、即将把他扔入海里的肌肉大汉子,辱骂怂恿他们这么做的船长和凌沉,说他们是小人,是坏人,是什么人什么人,反正就不说他们是好人。
死缠烂打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就连潜力也完完全全八九不离十的挖掘出来了,味忍这位暴跳如雷的未成年人,依然敌不过两个体格健壮的健康成年男子的要挟。
束手束脚的味忍几乎是被他们抬起来的,双脚腾空而起,被架在他们的胳膊上,他无处使力,两只脚前后前后的踹和踢。
少年的眼泪犹如倾盆大雨,顺着原有的纵横交错的泪痕,速速砸落,浓酸一般滴到船板上,腐蚀出一个个冒烟的小洞。
味忍顽强反抗,筋疲力尽,终究没能挽回山竹的尸体,他被二人粗暴的扔下海,砸出的水花溅上船舷。
眼神直勾勾望着山竹落水的味忍痛彻心扉,他的力劲随着他喷涌而出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光了,魂不守舍,有气无力。
最后一秒负隅顽抗的他挣脱了海盗的束缚,如果不是山竹三秒的葬礼结束了,这些海盗宁死也不会主动松手的。
味忍凝思瘫坐在日上,两只脚蜷缩着折叠着压在身下,泪眼汪汪。
他颓然地坐了三两秒,着急地爬起来,尔后迅速起身,离弦之箭像着了魔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到船侧舷,像个醉态的酒鬼。
众人愕然地看到,味忍肩膀颤抖着咔嚓一沉,像一个缩骨功的人,船碾过凌沉落水的方位,把痕迹压平了,全被成船摆荡而出的涟漪,他连山竹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哀鸣婉转的哭声像集结号一样嘹亮。
山竹的葬礼就是这么简陋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抬起他,走到侧舷侧着扔进海水中,怎么捞起的山竹就怎么放生,像打鱼一样。
箫飒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忧伤和凄怆,经历得多了,见的死亡人数多了,一些曾经承受不起的伤痛如今也诚实的递减,次第变得无可无不可。
一天死这么多,若要一个个悲悯,就是一个人有大海这么多的泪水,也早就流干了不是吗?
破罐子破摔,伤悲又是何必呢?
流下的泪只是出于生理本能与同情这个大格局,被现场灰暗和凝重的氛围所影响,他不单单同情山竹的死去,更同情味忍波动的思想,和悲悯死去的上百人无辜的生命。
最令他觉得讽刺的是杀人的凌沉,而外在的眼泪夺走的不是感情,更不是他内心悲痛欲绝、思索四分五裂的证明。
独留青冢向黄昏,早晨的光景和傍晚相近,就当现在是黄昏了,流再多的泪水,发出再多的恸哭,也不能促使死人起死回生。
三刻钟的吊念,三颗心陆续平静,他们陆续回到铺房休息。
箫飒躺在床铺上,用被子捂住躯体,身体不断地向下沉,不断地下沉。
合上眼睛就被莫名的拉力向下拽,睁开眼睛木床一摇,摇回现实中,每一寸角落纹丝不动。
他转了一个身,情况没什么好转,仍是向下沉向下沉,不知要被那股拉力拉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