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暮色像打翻的墨水瓶,渐渐浸染了学校的天空。九月合上书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玻璃窗上倒映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容。图书馆里此起彼伏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此刻却让她愈发烦躁。
作为英语师范专业的大一学生,连续几周的课程压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英语语法的繁杂规则、英语教学法的抽象理论,还有下周就要提交的全英文教案设计,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课本上的文字仿佛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怎么也看不进去。
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走出图书馆,凉意裹挟着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远处操场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混着人群的欢笑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她的脚步。九月不由自主地朝操场走去,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在灯光下舞动。
原来是同学们在跳锅庄,以往都是稀稀拉拉围成一个圈,今晚却格外热闹,人群熙熙攘攘,两圈人紧紧相扣,随着音乐节奏欢快地舞动。藏族同学们鲜艳的服饰在夜色中格外亮眼,红色的腰带、金色的刺绣、五彩的氆氇在光影中翻飞,他们的笑容比头顶的月亮还要明亮。
九月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尖张望着。月光下,藏族同学们鲜艳的藏袍如绽放的格桑花,随着舞步翻飞。领舞的男生高举双臂,腰间的铜铃随着踏地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身后两圈人手拉着手,宛如一条灵动的长蛇,在操场的灯光下蜿蜒起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汗珠在脸颊闪烁,欢快的鼓点仿佛有魔力,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坎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书包带子,内心痒得厉害。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全身心放松的时刻了?那些困扰她的英语语法、教学理论,此刻都被抛到了脑后。音乐声越来越激昂,人群的欢呼声也越来越高,她咬了咬牙,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飞奔而去。
书包刚丢在床上,她又立刻转身跑了出去。夜风掠过耳畔,吹乱了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内心的雀跃。当她再次出现在操场时,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深吸一口气,她走向舞动的人群,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一位看着很会跳锅庄的女生的手。
锅庄的节奏明快热烈,九月刚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跟不上节拍。她的运动鞋总是踩错舞步,差点绊倒自己。但周围的同学都很热情,不断有人笑着提醒她动作要领。
“左脚、右脚,转圈时注意手的位置!”一位女生边跳边喊,还特意放慢动作示范。渐渐地,她也跟上了节奏,脚步越来越轻快。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打湿了鬓角的碎发,可她却越跳越开心。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畅快,让她暂时忘记了课业的烦恼,仿佛回到了家乡花镇奔跑在乡间小路的童年时光。
几首曲子下来,九月已经气喘吁吁,脸颊通红。她的后背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有些发凉,但内心却燃烧着热烈的情绪。人群中有人跳累了,退到一旁休息,坐在操场的花坛边上;有人却依旧兴致勃勃,跟着新的曲子继续舞动,欢呼声和歌声此起彼伏。
九月在跳跃转身间,忽觉余光扫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尽管操场上的灯光被槐树的枝叶筛成斑驳的碎金,昏黄朦胧的光影里,那个倚着路灯下的轮廓却像烙进她记忆深处的印记——松垮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头,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磨出毛边的牛仔裤下,沾着灰渍的运动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是林枫。
他双手插在裤兜,脖颈微仰,喉结在阴影里若隐若现,脸上挂着那副永远懒洋洋的神情,仿佛周遭沸腾的人声与欢腾的鼓点都与他无关。可九月知道,这个总把“麻烦死了”挂在嘴边的男生,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本就透着蹊跷。
胸腔里的心跳莫名加快,九月用力拨开身前交错舞动的手臂,却在推挤间不慎踩到前面女生的脚后跟。“对不起!”她慌忙道歉,对方笑着摆摆手,又迅速融入旋转的人潮。等她终于跌跌撞撞挤出人群,发梢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你怎么在这里!”她伸手重重拍向林枫后背,带起的风惊飞了停在路灯上的夜蛾。
林枫转过身,被拍的地方微微缩了缩,挑眉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干嘛?我过来看一下不可以吗?”他说话时,耳机线从校服口袋里滑落半截,还在播放着嘈杂的游戏音效,混着身后人群的欢呼,在晚风里碎成断断续续的音符。
九月叉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发间还沾着不知谁甩来的水珠:“我没有说不可以呀!”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发丝黏在掌心,“你不是说不喜欢凑这种热闹吗?”
林枫闻言,漫不经心地扯了下耳机线,将它塞回口袋,露出半截泛白的线头:“路过而已。”他朝校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路灯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从网吧出来,听到这边吵吵嚷嚷的,就顺路看看。”他的目光扫过远处舞动的人群,落在领舞女生翻飞的水袖上,“没想到你们跳个舞,动静比团战还大。”
九月看着他故作随意的模样,突然想起上个月自己发烧,也是这个嘴上说着“多喝热水”的男生,给她送来了退烧药。此刻他外套下摆沾着的草屑、肩头若隐若现的槐花香气,都在无声地拆穿那句“路过”——明明是特意绕了远路,却偏要装成偶然经过的样子。
“哦?”她眨眨眼,故意拖长尾音,伸手拉住林枫的衣袖,“那林大少爷要不要‘顺路’跳一曲?保证比你玩的什么《英雄联盟》刺激多了而且多运动对身体好,你们计算机的整天面对着电脑,颈椎都快僵住了,该活动活动了。”
“我一个大老爷们,不会跳。”林枫皱着眉,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试图甩开九月拽着他衣袖的手。身体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后背几乎贴上冰凉的路灯,校服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响。他盯着人群里翻飞的藏袍裙摆,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这扭来扭去的,多奇怪。”
“不会跳就学呀!”九月不依不饶,攥着他袖口的手指又收紧几分,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她踮起脚,试图挡住林枫逃避的视线,马尾辫随着动作扫过他垂落的耳机线,“我也不会跳,你看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半小时前还在旁边发呆,现在跳得多欢!”她故意指着人群里正手忙脚乱转圈的同学,成功让林枫的目光短暂停留。
林枫还想挣扎,却因九月突然发力往前一拽,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慌乱中,他下意识伸手抓住旁边男生的手,掌心瞬间沁出薄汗。刚一进入队伍,他就像被点了穴般浑身不自在——双臂僵硬地悬在胸前,手指蜷缩成不自然的弧度,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活像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放松点!”九月转头看到他紧绷的侧脸,眼角笑出弯弯的弧度,“就当是做广播体操。来,先迈左脚!”她特意放慢动作,鞋尖在草坪上轻点,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夜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掠过林枫发烫的耳尖。
“我怎么感觉比解高数题还难?”林枫抱怨着,额头很快冒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的步子总是比节奏慢半拍,抬脚时像踩在棉花上般虚浮,抬手做动作时更是差点扫到前面女生垂落的发辫。周围同学被他僵硬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笑声混着鼓点在夜色里荡漾。
九月咬住下唇,强忍住笑意,伸手扶住他僵直的胳膊:“手抬高一点,步子迈大些!像这样——”她踮起脚尖,身体随着音乐轻盈旋转,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半圆。林枫盯着她示范的动作,喉结又不自觉地动了动,模仿时却还是带着股笨拙的倔强。
随着音乐节奏加快,两人并肩舞动的身影渐渐融入人群。林枫紧绷的肩膀不知何时松了下来,虽然动作依旧生疏,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僵硬。当跳到转圈动作时,他的运动鞋不小心重重踩到九月的脚面。
“嘶——”林枫脸色骤变,慌忙松开手要后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九月反而抓紧他的手,随着鼓点继续迈步,“我刚开始也总踩别人!你看那个藏族姑娘,刚才都被我踩了三次!”她指向前方正笑着跳舞的女生,成功让林枫紧绷的表情缓和下来。两人的笑声混着音乐,被晚风卷着掠过操场,惊起树梢沉睡的麻雀。
一曲终了,林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好了,我尽力了,真不是我不配合。再跳下去,估计要把整个队伍带偏成迷宫了。”他直起腰时,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泛红的额头上。
“已经很不错了!”九月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两汪月牙泉,“你看,比刚开始流畅多了!”她兴奋地比划着,“尤其是最后那个转身,有模有样的!下次再跳,肯定能当领舞!”
林枫闻言翻了个白眼,却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他伸手扯了扯歪斜的衣领,嘟囔着:“可别,我还是适合在旁边当观众……”话没说完,远处又响起新的鼓点,他下意识往人群方向瞥了一眼,耳尖在夜色里悄悄泛红。
夜越来越深,操场上的白炽灯次第熄灭,只剩下角落的路灯投下昏黄光晕。藏族同学们抱着音响设备往宿舍楼走去,有人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取下的五彩哈达,哼唱的锅庄曲调在夜风里忽远忽近。林枫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听它骨碌碌滚进草丛:“你们英语专业最近在啃什么大部头?该不会又抱着《经济学人》打瞌睡吧?”
九月被戳中痛处,笑着捶他肩膀:“还说我!上次帮你交作业,发现你c语言代码里全是游戏术语注释。”她说起上周课堂上外教组织的情景模拟,把莎士比亚剧本改成校园剧的趣事。
“老家舞龙灯的时候,整条街都要封路。”林枫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喉结动了动,“龙头是用竹篾扎的,眼睛镶着反光镜片,夜里点上蜡烛能照亮半条巷子。我小时候总跟在队伍后面捡鞭炮碎屑,有次被炮仗皮烫到,回家被我妈追着打。”他比划着舞龙的动作,带起的风裹着槐花香气,混着操场残留的酥油茶味道。
九月想起阿婆包灰水粽的场景,语气也柔和下来:“我们花镇端午要提前三天烧草木灰,阿婆总说桉树叶烧的灰最地道。包粽子时用的柊叶比我脸还大,煮好的粽子切开是透亮的琥珀色,蘸着黄糖吃……”她突然噤声,因为看到林枫盯着她的眼神格外专注,像在认真记下每个细节。
宿舍楼前的合欢树沙沙作响,九月攥着书包带犹豫片刻:“谢谢你今晚陪我跳锅庄。”她盯着地面斑驳的树影,“其实今天在图书馆,那些英语语法书看得我快崩溃了,多亏有你……”
“少肉麻了。”林枫伸手揉乱她的马尾,转身时带起的风掠过她发烫的脸颊,“以后心情不好就叫我,带你去吃校门口那家超辣的麻辣烫,保证治愈一切不开心。上次我考试失利,连吃三碗才缓过来。”他想起那家小店油腻的桌面和老板娘热情的吆喝声。
两人相视一笑,这份来自同乡的默契与关怀,让异乡求学的日子多了一份温暖。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偶尔有晚归的同学骑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铃铛声清脆悦耳。回到宿舍楼下,九月停下脚步:“快回去休息吧,别再熬夜打游戏了!”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林枫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走得踏实。
九月望着那道逐渐缩小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槐树的阴影里。夜风送来远处清真寺的晚祷声,混着若有若无的槐花甜香,她摸了摸口袋里不知何时沾上的草屑,嘴角不自觉上扬——原来在这离家千里的城市,最温暖的光,是同乡人眼里的星光。